三天後,薑眉回片場的時候遲到了。
前段時間他住在劇組安排在附近的酒店,時間上就沒有什麼問題,這次一早從大學城出發,正好趕上了早高峰堵車,堵到最後司機都沒脾氣了。
到片場的時候氣氛就很壓抑。
薑眉的助理於洋一下車就忙不迭地道歉,態度低到不能更低。
就是有脾氣的也不打笑臉人,副導演走過來小聲解釋:“光線最好的時間剛過去,可能得再等等。”
沒看見商序,隻有安不苦一臉陰沉地在和幾個編劇不知道說什麼。
外景要看天色和自然光,安不苦除了摳門出名,龜毛也很有名。
於洋又賠了好些不是,薑眉沒說什麼,先去化妝。
薑眉底子好,本來就貼扮相,上妝一向很快。妝畫完天氣還是不佳,薑眉自覺在化妝間外找了個地方看劇本。
他不是專業演員,但既然答應了安不苦,就也不會敷衍。
總不能在這裡丟臉。
劇本和原作薑眉早就翻了許多遍,原著作者是國民級懸疑作者,商序第一次拿到影帝時也是同一個作者的改編作品。
那時候關於商序演技的爭議還很多,幾家影評人為了商序是不是本色出演這件事情吵得不可開交。當然,後來就再也沒有爭議了。
商序的所有電影裡麵薑眉也的確偏愛那一部,反複刷了很多遍,一直看到下映。
愛商序演技的人愛那些顛覆性的角色,薑眉在所有商序的角色裡麵找商序的倒影。
商序成名後很少再接同質化角色,會接這部戲一半是原作者的麵子,一半是安不苦的人情。
《天鵝島》,原作《天鵝島殺人事件》。
故事發生在一座海濱城市的小島上,每一年冬季會有大量的天鵝來這裡越冬,所以名叫天鵝島。
商序飾演的主角是來天鵝島寫生的美院學生裴傾。他家境很好,在學校是風雲人物,來島的船上,裴傾灑脫、從容、自負。
天鵝島的夏天沒有天鵝,裴傾在這裡遇見了一個天鵝一樣的少年。
作者在原文裡極儘筆觸來描寫少年止羽的美麗、純潔、稚拙,以此來讓藝術家被他吸引這件事情理所當然。
裴傾迷戀著他。
裴傾克製自己的迷戀。
所有的一切都在天鵝島燦爛的夏日裡,直到夏日當中的某一天,小島上發生了一起命案。
少年向裴傾提出了一個請求。
原作采用了大量敘詭的手法,安不苦的劇本也極儘晦澀,而且忍痛刪掉了一部分內容。
前一個月薑眉的戲其實不多,薑眉毫無經驗,安不苦選了他,隻能自己一點一點教。
片場裡確實還有一個影帝,他哪敢指望商序。商影帝既不是薑眉能學的來的,也不是樂於分享經驗的好前輩。
因為薑眉的原因,安不苦也儘量把需要更多感情流露的戲往後排。
今天這場戲是薑眉和商序的第一場輕微的親密戲份。
過了一會兒,商序從車上下來,陽光熱烈,墨鏡擋住了他半邊臉。
薑眉低頭看劇本,有點後悔自己沒戴墨鏡。
戴了就能偷偷多看商序幾眼了。
安不苦示意薑眉也過去。
薑眉還拿著劇本,走到安不苦另一邊。
他有點僵硬。
和商序的距離從疏遠到過分親密再回落中間隻有短短幾天的時間,薑眉大可以抱著一晚上的記憶回味一輩子,但這時候見了商序本人,他還是腿軟。
想靠近商序和不想靠近商序的本能就這樣拉扯了起來。
商序就比他從容多了——大概那天晚上的事情他真的能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這樣很好。
安不苦在講戲,私底下他脾氣很好,正經起來的時候像薑眉的高中數學老師。
商序的氣場和數學老師比起來說不上哪個更可怕。
“往裡站點。”商序還是八風不動的,忽然道,“不曬嗎?”
薑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商序這是在對他說話。
劇組臨時搭的傘下麵陰涼地不多,他堪堪站在外麵,安不苦也沒注意。
安不苦頓了頓,讓了一下位置,嘴裡沒停。
薑眉站過去,為這點小事道謝有點多餘,隻小心翼翼看了商序一眼。
隔著墨鏡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來,但薑眉又是愣了愣……剛才商序是在墨鏡後麵看他嗎?
商序有時候就是這麼的體貼,對所有人都是。
薑眉克製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專心聽安不苦的話。
安不苦在對商序說話:“你喜歡他,現在比喜歡多了一點心疼,但你還要克製自己——一邊克製,一邊又想讓他知道,隻是好感,想上他也不能讓他知道,懂?”
商序輕哼了一聲。
薑眉背在身後的手擰了一下。
安不苦轉過來找他:“不回應也不拒絕,你心裡清楚,但你不能讓他知道你清楚,藏起來,什麼也不能讓他知道。”
薑眉繃著臉點點頭。
安不苦還是看出來了薑眉不自在,又拍了拍薑眉的肩膀:“眼神戲一如既往就好,放鬆。商老師會帶著你。”
眼神是他非要薑眉來演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安不苦最初告訴薑眉和張維令他想找一個完美無缺的花瓶的時候差點被張維令打出去,他隻好艱難地為自己辯解他一眼看中的還有那種有很多秘密不可言說的眼神。
眼神戲能到位,其他的地方都能彌補,況且還有商序在。
商序把墨鏡摘了,語調輕佻:“你倒是省心。”
他又對薑眉道:“過來吧,小朋友。”
薑眉茫然跟著他走了,心裡清楚商序是在帶他入戲,卻又莫名為一個稱呼雀躍起來。
……
陽光燦爛。
陽光之下,他什麼也不能表露出來。
裴傾來到天鵝島已經有一個星期,他很快和天鵝島的居民混熟,也了解了一點止羽的事情。
母親跑了,和酗酒的父親相依為命,那個男人幾年前隻要在家就天天打孩子,這幾年少見。
裴傾不久前剛剛撞見了一次,仗著自己外來人的身份搬出來法律把止羽父親嚇走了。
他對止羽更加好奇。
薑眉對著一株月季,漫不經心地剪著花枝。
這個動作他一直在做。
身後有一陣聲響。
他察覺到了,但沒回頭,心裡知道這是誰。
裴傾就住在止羽隔壁,兩家中間的圍牆不高,他輕輕鬆鬆就能翻過來。
“小朋友,他們都出海去了,怎麼你還在這裡?”商序的台詞一向很好,玩世不恭的味道把握的很穩,“隻有你一個人?”
他走過來,就要奪走薑眉手裡的剪刀:“這盆花是不是剪了太久了。”
薑眉默不作聲地看向他,剪刀被對方丟到一邊,商序攥住他的手腕。
“彆剪了,我帶你出去。”
他的目光是毫不掩飾的灼熱,他像太陽一樣。
戲裡這個時候止羽像一個真正的花瓶。
薑眉目視著商序,沒有抗拒商序的肢體接觸,但說道:“不要。”
“為什麼不要?”商序含笑攬住他,“悄悄的,不讓他們知道。”
薑眉沒動,也不說話。
“——卡!”
薑眉下意識就要去找安不苦。
安不苦推了推眼鏡,語調嚴肅:“台詞前的停頓太長,還有,怎麼僵成這個樣子,他隻是抱了一下你!”
“對不起對不起。”薑眉知道自己有問題,迅速道歉。
這場戲裡商序的眼神過於到位,他就有些招架不住,而身體……薑眉頓了一下,意識到安不苦叫停之後商序的手還沒有從他腰側放下來。
他幾乎是一動不敢動,在商序收回手之後迅速地邁出去一小步。
商序抱臂,隻是掃了薑眉一眼。
安不苦把這一幕完完全全看在眼睛裡,然後痛苦地按了按太陽穴。
薑眉不是專業的演員出身也從來沒拍過這種戲,安不苦向來對他多寬容幾分。
但商序也不儘如人意,安不苦就想不明白了。
天色又漸漸不好了起來。
《天鵝島》的畫麵對於自然光的要求很高,安不苦一點也不想將就。
安不苦臉色一沉:“就到這裡。”
“薑老師。”他鄭重地叫薑眉,“一次兩次的就這樣,沒關係,可咱們不能一直耗下去,你說對嗎?”
薑眉訥訥:“……嗯。”
“你太抗拒了,這才是第一場,後麵還有更過分的戲份,商老師能擔大部分的戲,你不能一點也不配合他。”安不苦苦口婆心道,“你又不是不喜歡他……”他忽然打住,然後皺了一下眉問道,“你不恐同吧?”
“沒有。”薑眉迅速說道。
“那就好,”安不苦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歎了口氣,“後麵按照我之前教你的來,要鬆弛,身心鬆弛。你得適應,還有一大部分都是你主動的戲,你準備怎麼辦?”
薑眉很久沒有被這麼訓過,一時間隻能低頭不語。
商序還在他旁邊。
種種羞恥交雜在一起,薑眉看都不敢往旁邊看。
商序還抱著臂,架住了安不苦的話,“你也知道這還是第一場。”
安不苦正在氣頭上,連著他一起訓:“你準備僵到第幾場?還有你,不拍戲的時候也這麼凶乾什麼……”
商序被他說得莫名其妙,等他冷冷看過去安不苦原本高漲的氣焰就一點點縮了回去,變成了他和商序正常的相處模式。
安不苦是有點心虛:“你們得習慣肢體接觸,配合一點,行嗎?”
商序氣勢收了收,笑道:“我是沒有什麼問題。”
安不苦從善如流問:“薑老師呢?”
薑眉:“……沒有。”
他是求之不得。
但他控製不了自己。
安不苦大概也能看得出來他的言不由衷,隻能多勉勵了幾句,“今天眼神不錯,很不錯。”
薑眉在肢體上有多爛那麼微表情就有多好,如果不是演員是自己親自求來的安不苦也不相信這是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演藝行業的人。
但肢體還是太差了,一碰到商序更差。
安不苦還是努力緩和了一點自己的表情:“裴傾是一個越過了止羽界限的人,你覺得止羽這個時候討厭裴傾嗎?”
薑眉輕微地搖了一下頭:“他不討厭。”
安不苦不予評價,而後道:“行了,回去琢磨琢磨……也再適應一下。”
薑眉應道:“好。”
他還在想著戲,想著止羽,《天鵝島》原著事實上沒有止羽的視角,他活在裴傾的眼睛裡,但止羽不能隻活在裴傾的眼睛裡。
助理準備好毛巾朝他招招手,薑眉才回過神來,正要走過去,肩膀上搭上了一隻手。
薑眉邁出去的步子停了,“商老師?”
“適應一下肢體接觸,薑老師。”商序無奈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我很嚇人嗎?”
“沒有。”薑眉立刻否認,但是覺得自己路都快不會走了。
商序攬著他,舉止親昵,旁人大概根本看不出來他們一點也不熟。
薑眉飄飄忽忽地想著商序為了演戲犧牲也太大了……
但好像商序也不是每一次都會遇見他這樣不配合的演員。
商序對彆人也會這樣嗎?
薑眉一個走神,商序已經把他送到了他的助理跟前。
但這個時候商序卻貼的更近了一點,幾乎是靠著他的耳朵在說話。
“你手腕還在疼?”
薑眉幾乎是一瞬間一把把商序推開的。
這種膽大包天的動作並沒有惹怒商序,他揮揮手:“再見,薑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