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境是一個結界,這裡並沒有桃花,也沒有什麼彆的花。我和表哥剛逃到這裡時,很不幸地墜崖了,幸運的是,山崖下有一個很隱蔽的山洞,我們既逃過了追捕,也活了下來。
山洞一開始光禿禿的,隻有洞口的一棵歪脖子鬆樹做裝飾——我看見它總會想起鬆起道長。
等表哥拿出他從道冠裡搶來的結界,便有些家的樣子了。
我是說有了阿雲之後。我應該是想這麼說的。
表哥修的是多情道,我一直覺得他修行不專,十多年過去了,他不僅沒有什麼精益,還慢慢有了老氣。
“什麼老氣啊,你哥我這是有魅力,成熟的魅力,你懂不懂啊,修無情道的小妖怪。”
“亭生哥哥年紀大,亭生哥哥壞。”阿雲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我們都笑起來。
我有想過讓阿雲和我一起修道,可她對此倒不大感興趣。
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我並未瞞過她。
和表哥不一樣,我雖然起步晚,但卻意外地很有天賦——怪不得鬆起道長那麼想收我為徒。
因為我當初也並不是很想修道,所以對於阿雲不願一事,我倒是覺得正常。
我一直根據表哥給我的一本修行指南修行,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這也是他從師門搶來的——搶了那麼多好東西,不追殺我們追殺誰啊。
根據書上所述,我的修行進度已是天才級彆的,目前已得駐顏之法,再修個五十年,延年益壽不是問題。
隻是……
“隻是,你這吐納怎麼這麼不穩啊?”表哥過來打探我的進度。
“有嗎?”我自己並不覺得,“我覺得你的呼吸好慢。”我開始挑他的毛病。
“哪有,我很正常的……要不然還是帶你出去看看大夫吧?”
“我不需要看大夫。”
“你是不需要,但是,你還不儘早下決定嗎?”
忘了說了,這是有阿雲之前的事。
時光如鏡破碎在我的眼前,支離殘片掉落□□心間。我多年來常常悔恨那些年的誤事,一眼望到頭的回憶裡,阿雲有時在眼前等我,有時又如煙散去,告訴我往事隨風不該常憶。
原來我一直在回憶有她的過去,儘管現在我正處於相同的境地。
表哥常常去山南邊的城裡轉,我卻少出門,隻在山穀間轉悠。我們都不敢再回京城,擔心會牽連舅舅一家。
我到底沒有出去,如今已不比往日了,我不再是那個表哥一抬手就被拖著走的小女孩,他已經打不過我了。
我還記得那一日是冬日,外麵下著大雪,我正坐在鬆樹旁打坐。表哥做好了飯,出來喊我進去吃,結果一出來就看見雪地裡一片血漬。
我倒在血泊裡。
很可笑,分明是無情道,卻偏要修行者談一場情愛再斬斷情根。
“留燕,你、你願不願意把我們的婚禮補完?”
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
這兩件事,我一件也不願意。
表哥又去了城裡,不知道又去找哪個姑娘——也有可能是自尊心受挫找自信去了。
我撚了個訣把血汙去掉。一揮袖,雪隨風散下山穀。站起來,又是個乾乾淨淨的小仙女。
結界裡四季如春,我摸索著坐下來,自己摸著脈。
脈象亂得一塌糊塗。
我自己知道病因所在。
我修的是無情道,入門第一課便說了“有情人修無情道,先擇有情人修有情道。”
可是自古以來,哪有什麼“有情道”?能修成有情道的,都是凡世中糾纏於財權名色的俗人,幾世輾轉都在人間的滾滾紅塵裡翻滾,實在是悟不出什麼道意。
我不願完全照書中所說那般修行。
以生生證道的方式終究不是正道,當不得真。
一轉眼冬日的雪化了個乾淨,已到春日了,可是表哥還未回來,也沒有什麼音訊。
我幾次傳訊都得不到回應,心裡有些憂心。
我心裡算著時間,今日便是立春,沒有幾天就到春節了,我要把表哥抓回來過節。
我沒有穿什麼掩飾的衣服,那樣未免太過打眼。隻是我修行年久,早沒了閨中的情趣;又學會了一些祛塵的法術,平日裡都是穿一些沒有裝飾的素衣,這樣一身也不比遮遮掩掩的衣服好到哪裡去。
我又翻出了一件表哥的罩衫,他平日裡衣服買的勤,想必都是時新的款式,穿出去也不會太過打眼。
找人要緊,我克服了一下久不見人的恐懼,腳踩鏜、使著禦物術飛往睦安城。
表哥最常到這座城玩,因為這裡離我們的住處最近;因著地形的緣故,這裡離以前的家的路程又足夠遠,不會撞見什麼故人。
令我沒想到的是,城中繁華,民風自由,我從城郊走進城裡,一路上許多人都在偷偷看我。
我年輕時喜歡逛街,喜歡熱鬨,喜歡與路上素不相識的人談天說地……如今年紀大了,連無言的注視都不大能容忍了。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專走那些熱鬨街道連著的小巷,看那些屋旁的樹上有沒有我表哥這個沒骨頭的大青蟲。
走著走著,我倒想起了一樁陳年舊事。那時我才九歲,正是愛瘋玩的年紀,整日和逃學的表哥在大街小巷裡四處轉。
那時京城裡有不少拐子,總會偷偷摸摸地跑出來抓些漂亮小孩,然後悶暈了帶出城賣了。
這裡要提起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外祖父。我外祖父早年身體不好,去世的早,但他曉得及時行樂,留下不少好容貌。他有不少子女,但隻有我舅舅和我娘是我外祖母生的,其他的還在在我外祖父去世後都被我外祖母送走了。也正是從那時起,京城裡有了一個傳言:紀家出美人。
我雖然不姓紀,但也有著紀家的血脈,自小就長著一副好容貌 。也正是因著這副容貌,我被拐子盯上了。
我家中人少,父親隻做個武將小官;又沒有什麼顯赫的親戚,舅舅家也隻是商戶,旁人一看便知道是好欺負的。
幸運的是,拐我的人大概技藝不精,沒把我悶暈,我悄咪咪睜著眼睛記了一路的路。然後,趁他小解,我從麻布袋裡鑽出來跑了個乾淨。
小巷子窄,有七八歲的頑童從一個狗洞裡鑽出來直衝,愣愣地撞我身上,我旁邊是牆,所以沒有躲開。
時間一下衝到眼前,把回憶衝散。
“哎呀,對不起姐姐,我沒看路撞到你了。”還是個聲音憨憨的小胖子。
“沒事。”我摸了摸他的頭,繞過他要走。
我沒走成,這小胖子突然拉住了我,“姐姐你等一下!”
“有什麼事嗎?”我轉過身問他。
“姐姐,你認識雲停少爺嗎?”
我當然知道,“雲停”是我表哥的字,不過是他自己取的。他取完這個字以後洋洋自得了一上午,下午就跑去花樓請狐朋狗友喝酒,又寫了一段亂七八糟的祝酒詞讓歌姬唱,鬨的是人儘皆知,晚上回去就被舅舅打了一頓,帶著一身酒氣躺在地上給舅舅打,結果舅舅打完以後他還和沒事人一樣翻了個身繼續睡。
這小胖子告訴我,雲停少爺很大方,常在不同的酒坊裡請人喝酒,還幫人算命。他身上就常穿著我身上這樣的罩衫。“我娘說,這罩衫是京城裡傳出來的款式,隻有貴人才能穿,但是我們城裡,就隻有雲停少爺這個貴人穿。”
罩衫是我幼時設計的,被表哥穿出去,引起了一陣風潮。“隻有貴人穿”是因為罩衫用了很貴的布料,而睦安城中沒有彆的貴人穿,是因為這已經是十年前的款式,人們記憶尚在,卻已不再流行了。
我問他知不知道雲停在什麼地方,小胖子搖頭說不清楚,“他已經很久沒來了,我聽說他去了西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小胖子又扭身跑了,我站在原地沉思:西邊?西邊是什麼地方?
我小時也看過一些山川流域圖和地理方誌,那些圖本的年紀也都不小,我不確定記憶裡的圖標有沒有什麼變化。
據書裡記載,京城極西是荒漠,兩地間遙遙的交界處有各種山林險阻。極西之地有異族,有珍寶,有奇獸,他們都被各種險阻和關口攔在關外。
而如今,表哥去了那裡,我爹娘,也在那裡。
我還是決定去那裡。
這一路上,水流斷,蒹葭隱,村落煙起,寒鴉棲。我擔心撞見過往的行商,所以沒有禦物飛行,花幾十銀錢買了匹馬,馬蹄聲碎,倒與鈴聲配,路上耳旁不覺寂寞。
但我心中卻常常惶惶,想到:如果表哥是去看望我爹娘,那我是見還是不見?我既怕見到,也怕見不到,眼前山峰起伏不定,愁思如絮。
極西之地沒去,邊關也未到,我從一夥行商裡撈出了身無分文的表哥。我把他帶走時,那群據說救濟了他十幾天的商人像送走大客戶那樣熱情和不舍。
“你真的是錢被賊人搶了,然後又被他們救了?”這完全不像啊,這夥人救了人不是應該虧錢嗎?怎麼像大賺了一筆?
表哥擅長占卜算卦、探測人心,他猜到我心中所想,解釋說自己給了他們信物,介紹了京城紀家的生意。
他真行啊,離家多年還知道坑家裡的錢,也不知道舅舅舅媽生二胎了沒。
既然已經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不怕再嚇到人,直接把用布包著的鏜拿出來,施了禦物術,帶著表哥高高地飛起來。
表哥看樣子受了點傷,他說是讓著凡人的小打小鬨,已經養好了。
我看了一下,確實沒什麼大礙。
我們傍晚就回到了桃花源境,夕陽掛在春霧裡,紅紅白白叫人分不清。
表哥一回來就躺下了,很閒適的樣子,像個大爺。
“這個給你。”他從懷裡掏出了一本書。
我接過來,看封麵上模模糊糊地印著五個字——“澄心二分術”。
我遞個疑惑的眼神給表哥,他老神在在地閉著眼睛,不是很關心的樣子。
我把書翻開看,裡麵大致講的是一個能重塑人形的離魂術。簡而言之,以一些珍寶為體,心魂為基,輔以一定的秘術,就能造出又一個自己。
是的,是“自己”,而且是同時共生的。
表哥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旁:“臉可以改,性彆也可以變,你可以把對方做成任何你喜歡的樣子,對方也一定會聽你的話,因為……”
“因為,她就是我。”我輕聲接上。
“可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把書塞給他,自顧自走到桌旁煮茶。
表哥到我對麵坐下,很自覺地在爐子旁放上了一個玉米兩個紅薯,又覺得不夠,接著撒了一把花生。
“你的情劫還是要渡的,既然不願意找彆人,找自己也可以啊。”
我反應半天才明白他在說我修行的事,修無情道確實如話本所說要曆一番情劫,但也不是必須的,時間尚久,我如何就不能找到一條新的路?
我不願與表哥再談此事,所以說起了他的修行。“你離家這麼久,修行可有精益?”我說這番話其實是為了取笑他,他於術法上沒什麼天賦,這幾年一直在修命理,結果給旁人算的勤,整日替彆人轉運換命,對自己的身體卻是越發不上心。如今才三十多歲,已經生了幾縷白發了。
茶沸得快,升起了嫋嫋白煙,蒙蒙散開遮著他的臉。
我伸手欲把表哥的脈,他卻突然把手抬起來。“喂喂,你想乾嘛?我也是有羞恥心的好不好,修行沒你有天賦就算了,你怎麼還想探我的底?能不能給我留點當哥哥的麵子。”
看他這般說笑起來,我不知為何鬆了口氣。“那我們就各修各的,你也彆管我了,我自有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無情道的道意傳承至今還未聽有什麼分流,你就是始祖轉世也得照著書上寫的修。”表哥這語氣有點正經了。
我不敢再招惹他,小心地拎了壺衝茶水。茶氣散開,我斜眼看見他撐著胳膊在揉頭。
雖然我心裡一直“表哥”“表哥”地叫他,但那是因為作者懶得打名字,事實上,我一直叫的是——
“亭生,你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啊,還不是給你氣的。另外,沒大沒小的——叫哥!”
此後幾日,表哥一直沒有出門,整日就在我身後念叨這件事,說什麼“其實就像拔了一根自己的頭發”、“想捏多帥的臉都可以哦~”、“真的會很聽話的,以後你都不用自己做飯”……
小滿那天,阿雲出生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用“出生”這個詞,可能是因為我很難把她當成自己吧。
阿雲和我很像,我有很刻意地觀察自己的身形、臉……各種細節,我很怕她不像我,怕她不是我。
塑形體、注心魂、養歸一……她在暖玉床上躺了很久,我一直在照顧她。
表哥經常來看她,一邊感歎說真的很像,一邊安慰我不一定能成功,失敗了可以再做一次。
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給她取了名字,叫“留雲”,“雲留雲”。
這其實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
小時候,我總覺得“留燕”不好聽,可爹娘不讓我改,也沒和我說過能取小名。
後來和表哥住在桃花源境,我又提起這事,讓他叫我的新名字,他也不願意。
桃花源境中隻我和他兩人,他若不願意叫,我便是取了也無用。
現在,我終於叫了留雲,表哥終於喊出了這個名字,可是……
小滿這天,看著睜開眼睛的阿雲,我心裡很不安。
我私下找表哥說話:“我真的會愛上她嗎?”
“這要不是什麼定論,隻是你最好這樣。不過看不出來啊,你竟然是這麼自戀的人。”
表哥這番話說的不正經,見我不接話又換了個腔調:“留燕,我不怕你會愛上她,我更怕你不會愛她。”
如果連自己都不愛,又怎麼會快樂。
我知道他的未儘之意,隻是紙上談兵易,真正讓我去喜歡一個我未來要殺掉的人,我如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