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知道要怎麼描述這段過往。
我確實不相信自己能破無情道,所以選擇愛上並殺了我自己,我再回頭回憶那幾年相愛的時光,想到的快樂是誰的?痛苦是誰的?難過是誰的?
我甚至不敢再想了,不敢想和阿雲帶著麵具在上巳節戲水的場景,可是一閉眼就看見她露出的潔白的臂膀;不敢想阿雲說不想做飯,我做飯的時候她就從後麵抱著我的腰身,一閉眼就是梔子花香襲人氣、雲鬢鬟簪繞頸纏;不敢想阿雲看著我的眼睛說“牽我的手好嗎”,一閉眼就是柔荑在手唇在側,可是睜眼,滿眼空空濃情散……
事到如今,我再不能騙自己了。
我才是惡人,我才是騙子。
我從小就與旁人不同,不哭也不鬨,還從未生過病。小時被拐子帶走,我全程裝死,然後在他小解的時候殺了他。就在要咬他的時候,被剛好出現的表哥打暈了。
表哥把我帶回了家,家中,爹娘讓人趕著裝神弄鬼的鬆起道長……
鬆起道長說我是天生魔胎,在普通人家長大不是好事,希望我爹娘能讓他把我帶去教養。
我爹娘自是不信,覺得他是拐子,便喊了人把他趕出去,剛好就在門口遇見了抱著我回來的表哥。
鬆起道長看著表哥愣住了,張著嘴掐指一算,轉過身衝我爹娘喊什麼“天賜一翻機緣”,然後飄飄然踏腳踩著一朵祥雲飛走了。
他這一走就是十幾年的光陰,再回來,收了我爹娘一番大禮,收了我表哥這個好徒弟,然後——以身飼魔送了我百年積得的一身正氣。
表哥知道我是魔胎,他見過我要吃人的樣子,也見過我吃了 人的樣子,但他從未怕過我,他說:“留燕,你是我的妹妹,我會保護好你的。”
所以,他拋棄了俗世繁華修了道,情願四處奔波為我積功德;他承擔了師父的囑托,背負著殺師的名聲帶著我這個魔胎避世;他如今又親自斬斷了自己的修行,他……
“亭生哥哥,你修行不專。”我分不清我話裡的情感。
表哥站在洞口沒有動,外麵的光照在他身上,畫出一道瘦削的枯枝,顫動著,如在秋日。
“是……”他好半天才說話。
其實這話應該對我自己說,我才是那個修行不專的人,而表哥,他已經無道了。
用話本子裡的話說,那就是:入了魔。
可這世上哪有什麼魔教呢。隻要能修行的便是道,是正道;不能修行的,才是魔,隻會死。
我不敢相信表哥他自毀了修行,甚至做出了那些殺人奪寶的惡行。可找上門來報仇的人不會認錯人,他們眼裡染著西北狂風吹出來的血,乾裂的手握著昔日故人的信物,帶著不怕死的執著和勇氣找來了。
我知道他們不是我的對手,可我既不能直接殺了他們,也不能把表哥交給他們。
“你們走吧。”我這話有點無恥。
“小姑娘,這事你莫管,我們這次來尋仇,就算殺不了他,也不會濫用手段傷及無辜。”
那領頭的像是個好說話的,我也是好說話的,所以我把他們都殺了。
表哥還站著沒有動,我剛剛把他丟進了屋裡,讓他自己躲著,他卻拖著乏力的身子又挪到了門口。
“表哥,你覺得我做的不對嗎?”我拽著表哥的胳膊把他丟回了床上。“對或不對我都已經做了。你好好休息吧,外麵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我用法術封了桃花源境,把表哥留在裡麵,自己去了睦安城。
為什麼要去睦安城?
這聲音問我,雖然是我自己的聲音,但我知道說話的人是留雲 。
我吃掉了阿雲。
阿雲在我的身體裡。
我不想告訴阿雲我為什麼要去睦安城,可我們是同一個人,我瞞不住她。
我去睦安城,是要殺 人。
睦安城有表哥為我攢出的很多功德,他日夜行善,替彆人改命,換來的是睦安城裡立起的千萬座留雲小碑。
我是天生魔胎,可自小就被封了惡念,我的身體裡住著兩個我。
我平平安安長大,沒犯惡,也未受罰,還憑空得了道長的百年功德,以正氣壓身開始修行。
我暢通的修行之路,是道長、是表哥、是許多我未曾謀麵的人鋪成的,但我如今,要去殺了那些該死之人,用他們的生魂給我表哥續命。
“不要去。”
“你沒有資格說這個話。”
“不要去。”
“你以為你能攔住我多久?”
“不要去。”
“我真的應該殺了你。”
……
表哥又從屋裡爬出來了,隔著結界看我。他還是不說話,因為我封了他的穴。
他靠在石頭上看我自己和自己吵架,眼中滿是戲謔。
我突然感覺這樣也很好,至少阿雲還在,表哥也還在,不能百年相伴又怎樣?世人不是常說“平平淡淡才是真”,隻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算隻有幾年的光陰……你閉嘴!
右手喚出兵器和雲鏜,一招起勢帶起風刃把洞口老鬆削去半截,枝乾連著顫動的針葉沙沙作響,在舊處停留了沒多久,就掉入了浮雲染墨的深淵。
我是誰?誰是我?
我……我放下和雲鏜,兩隻手伸手握拳,感受著雙手的力量,相對著擊打——右手弱勢,竟然不敵左手。
我看向表哥,他還在笑,眼裡帶著掩不住的悵然。
“你竟然做到了這個地步。”我聽見自己在說話。
“畢竟是我的親妹妹,我可就你這麼……個妹妹,不對你好對誰好?”表哥傳音與我,話裡還張揚著平日裡的恣意,現實卻是身子半靠在石壁上,閉著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我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很確定阿雲已經不在了。
那一天,雪潤的肌膚上逐漸留下了不能消失的印記,柔軟不再,鮮紅、溫熱的液體如我們多次熱烈的房 事一樣湧動,我一次又一次地摟抱著她,又一次次地看著她跌落到冷硬的地麵。
表哥回來的時候,阿雲已經完全失去了氣息。
我還坐在她身旁的地上,既不看她,也不看表哥。
因為阿雲喜歡縫製衣服,所以屋裡放置了一麵長長的落地鏡。她把衣服做好後,又讓我用法術變出一套一樣的,她總是把變出來的那套拿過去,又把自己縫製的那套給我,然後我們就換上,站在鏡子麵前……
我看著鏡子,裡麵是平淡無波的一副麵容。扯起了嘴角,那張臉笑了起來;眼睛動一動,那張臉有了點光彩;阿雲總是露齒笑……
“留燕。”表哥叫醒了我。
我把眼睛閉上,再睜開。
時間才令人心寒,隻給人那麼一點點水流,叫人捧著剩下的液滴嘗儘悔恨。
表哥還靠著石壁半躺在地上。
我聽不見阿雲的聲音了。
那幾個尋仇的人已經慢慢醒了過來,我回了桃花源鏡的結界,解了表哥的穴,冷眼看著他給那幾個人道歉、賠禮、拿了些銀錢……最後給了幾巴掌。
那個領頭的身子強壯些,隻飛了三米,但是也撞倒了我細心打磨三個月的石桌。
表哥看了我一眼,揮了揮手讓我把他們丟出桃花源境。
我把這群人送到亭生崖上,又給桃花源境下了迷障,凡人便不再能找過來了。
俗世凡塵裡有太多因由和聯係,我縱是不為世所容的魔胎,也被迫乾乾淨淨地在這裡滾了一遭。
我有時也會真心實意地恨那些幫助過我的人,恨母親、恨表哥、恨鬆起道長……我不想恨阿雲。
既然明知我是魔胎,又為何要生下我、護著我長大呢?我不想做為非作歹的魔胎,也不想這樣背負著一乾期待還選擇肮臟地死去。
表哥說,“魔氣已分、魔胎已死……你的無情道,很快就能大成了。”
他在說什麼?
什麼是魔氣?什麼是魔胎?什麼是無情道?
我這十餘年的修行原來是我給自己下的咒,是我害死了阿雲。
可是我還活著。
“表哥,魔胎,沒有死。”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臉會這樣醜陋,鏡子裡晃著燭光,忽明忽暗地照在我的臉上,像是剝去了一層似人的皮。
“你隻是太傷心了,你忘了嗎?留雲是你親自從身體裡剝離的,你照著自己的樣子給她塑了形體,又抽取了惡魂,以便以後下手不會猶……”
我開口打斷了表哥:“我抽取的不是惡魂。”
“……什麼?”
表哥反應過來,他看著我,麵上是難掩的震驚和愁苦,像極了當年臨死的鬆起道長。
“我想,如果不是一個最好、最最好的人,我又怎麼會愛上她呢?所以,我抽取的是我身體裡最潔淨的魂魄,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魂,但是肯定比旁邊散著黑氣的惡魂好,所以……”
我自顧自說著話,不去看表哥的反應,而表哥已經徹底呆住了。我們都沒有發現,我現在說話的樣子,像極了阿雲。
表哥呆呆地張口:“惡魂最長,易斷難絕,當年,即使你取的是惡魂,也不會絕了你體內的惡魂——隻是會少一點。惡魂少了,就難以轉世投胎,也難續命,即使無情道大成,也隻能多活一百餘年,不得長生。”
“對不起,你應該和我說清楚。”我其實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可我體內又確確實實有著一條完整的惡魂。
表哥說完那些話,又安靜下來。
他難道不怕我的邪念上來,直接殺了他嗎?他好像從來沒怕過我,隻是把我當成妹妹,多年前要他背著翻牆的妹妹,多年後要他“救治”的妹妹。
他突然鑽進了書房,翻出了那本積了許久灰的《澄心二分術》。
“惡魂、惡魂……惡魂旁邊的是……淨魂?淨魂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