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小時的一些姻緣誤事,我多年以來,一直與表哥住在亭生崖下麵的桃花源境裡。
後來家中多了阿雲,表哥開玩笑說要搬出去,阿雲那時還聽不出好壞,高興了好一陣子,沒幾天就問表哥什麼時候走,問他走了以後還會不會回來。
等她慧根長成,這事還常被我們拿出來說笑。
表哥像對待我一樣對待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但應該要比我小一點。
某一年春節,我們正圍爐守著歲,那時阿雲慧根還未長成。
表哥突發奇想,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個紅包,“留雲,紅包要不要?你給哥哥拜個年,哥哥就給你。”
我知曉他是想占我便宜,但也沒阻止,想看看阿雲會怎麼做 。
“我不與你玩笑。”阿雲很認真地說:“我和姐姐要休息了,你吃完橘子快些離開吧。”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還沒意識到她是吃醋了,隻覺得她把我看得那樣親近,我心裡很是柔軟。
晚些休息的時候,她把頭埋在我懷裡,嘴裡嘟囔著“討厭哥哥”。我問她為什麼,她也不說。
慢慢的,暖香在我們之間升起來,夢鄉把我們罩住了。
表哥還在人間時,舅舅給他取名“亭生”,我也一直叫他亭生哥哥。他對我很好,自我剛能走路起,他就常常來我家把我偷偷帶出去玩。這樣的事他做得多了,我娘就開始問我,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亭生哥哥當小娘子,我問她什麼是小娘子。
她說:“‘小娘子’就是妻子,就像娘嫁給了爹,娘就是爹的妻子。”
“那我不要當娘這樣的,我要當爹這樣的!”
聽完我這番話,娘轉頭和嬤嬤、丫鬟們一起笑起來。“嗬嗬……你啊……”
表哥曾把這事說給阿雲聽,他確實是在教阿雲世事,但阿雲實在像我,和我幼時一樣直言。
“哥哥不能做姐姐的小娘子。”
“哦?為什麼?”表哥還在逗她。
“因為我要做姐姐的小娘子,姐姐更喜歡我,所以不會讓哥哥做小娘子。”
我當時剛進門,被她這一番話震得傻住了,幾乎不敢進去。既是對幼時的無知言語感到不好意思,也是對我將要與阿雲做的事感到羞愧。
當時是年紀小,還不懂事,如今懂了,又回味一番,才曉得我就是那般混蛋。
我到底是和表哥議過親事的。
訂了親事後,舅舅不讓他那麼頻繁地找我,說是對我的名聲不好。
可表哥還是會來找我,在學堂放學後、在爬樹抓到小鳥後、在逛街吃到新開的糕點鋪後……我也還是照樣和他出去玩,我和他說好了,成親以後,我來當“爹”,他來當“娘”,我們各論各的,名聲便沒什麼好煩礙的。
隻是這約定到底沒機會成真。
表哥長到21歲時,已參加了兩次鄉試,都落了榜。
舅媽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和表哥快點成親。
我沒有多想,說不願意。
這時我已有十七,雖有婚約在身,但也算是老姑娘了。
我知道舅媽的意思,她並不是擔心我待嫁的名聲,她隻是希望表哥能先成親,“收收心”,“取了新娘,才好定心求取功名”——這些話是我偷偷聽到的,是我娘和舅媽說的。
“外麵那些流言……也是我們家亭生對不起留燕,我和他父親已經對他說教過了,他父親還打了他一頓……”
我娘聲音有點冷淡:“年紀大了,也正常……隻是亭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品性我還算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老雲昨天還說要考考亭生的功課,明天讓他來家裡玩玩吧……”
“哎……我回去就……”
這些事情我都告訴過表哥,表哥多年後把它們都想起來,每天編成各種玩笑話去逗阿雲。
阿雲總是把其中一些事當真,紅了眼眶來找我抱怨。
她已經同我一般高了,慧根也已長成。
“阿燕,你什麼時候和我成親啊?”
我看她還屈膝做小,心裡好笑,“等你再長高些吧。”
阿雲立即站直了身子,“哦哦,那我現在能和你成親了嗎?”
“不能——”
“啊啊啊為什麼啊~”
阿雲發覺表哥會騙她後,就不大樂意聽他說話,反而纏著我說些我小時候的事。
我當時,特意沒有給她記憶。因為我不敢麵對真正的自己,所以隻擇了相同的相貌和性情。
隻是,沒有記憶加持,我們真的一樣嗎?
我開始整理記憶,把一些過去的事情告訴她。
長大後,表哥開始參加科考,漸漸不來找我玩了。
我娘也不讓我出門,整日把我拘在家中,選布匹、裁布、縫嫁衣、繡花……我的嫁衣已放了五年,它已堆在木箱裡積了經年的灰,但我年年給表哥做的鞋襪卻是一破再破。
表哥穿著我做的鞋襪走進花樓,把我做的香囊和手帕送給我未見過的漂亮小娘子……
我並不是不生表哥的氣,但我不是因為生氣才不想和他成親。
我氣的是自己,氣自己不是男子;也氣這個世道,為何對女子如此嚴苛?
我不想與表哥成親,是因為我不想與表哥成親。
我並不愛他。
“我不愛表哥,我想和自己喜歡的人成親。”
舅媽愣了一下,然後夾著嗓子笑了起來。
她是一個人來找我的,身邊並無仆從。
我走到她身旁,輕輕地撫著她的背給她順氣。
“留燕啊,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她聲音很輕柔,我知道,舅媽並不是不愛我,她隻是太愛表哥了。
“我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你和舅舅、我娘和我爹,你們都是很恩愛的夫妻,我隻是想和你們一樣。”
舅媽摸著我的頭,告訴我,他們在結婚之前,甚至從來都沒有見過麵,“愛啊,哪有那麼好找……你不試試,怎麼知道表哥不是你的良人呢?”
“就不會。”阿雲很確信地說。
“阿燕這般好,當然要配一個一樣好的人。”
我轉臉看她,笑而不語。
阿雲有些不滿,伸手帶著我的臉湊近她,我望向她的眼眸深處,看見自己的臉——和阿雲相似、卻不完全相同的臉。
“就是我啊,阿燕就應該和我在一起的。 ”
雖然阿雲很不樂意,但在我敘述的往事裡,表哥占了很大一部分內容。
我在給她講我的過去的時候,也常常恍惚,可那時我身邊的朋友都是常居深閨的小姐,整日學禮繡花品茶學管家,哪裡有什麼趣味呢?
表哥修道了——舅媽回去沒幾天就傳來了這個消息。
我是用這樣的口吻和阿雲說的,她說想聽我的過去,卻不想聽表哥,我用這樣說書的口吻,她倒接受了不少。
我的侍女小朵出去打聽了消息,她回來告訴我:“聽說南鄉那裡的山上突然出現了一座道冠,就是前日的事。當時消息傳的快,表少爺還在學舍溫書呢,一聽到消息就跑去看了。我還聽說啊,那個道冠雖然看起來很近,沒幾步山路,但上山的人都迷路了,隻有表少爺傻笑著往山下跑,叫喊著說自己要成仙了……小姐,你說表少爺是不是被人騙了啊?”
表哥是不是被騙了,我並不清楚。但他今日突然來找我,說要帶我去修仙。
“表哥,你不是被騙了,你是下山的時候滾了下來,腦袋撞石頭把自己裝傻了吧?”
“嘿,你現在不信,等你見到我師父,你就知道了。”表哥回頭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剛抬起胳膊要打回去,就被他抓住了手:“快點,我師父規矩很大的。”
“看出來了,第一次見你這麼乖巧。”
“小丫頭,你再不快點我就扛著你跑了啊……”
後來的事,我記不大清楚了。
表哥說他一直拉著我的手走,走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就已經看到道冠的飛簷了。他當時放開了我的手,激動地往前跑,哪曾想我會突然倒地不起。
再之後,就是他去冠裡找人幫忙。
鬆起道長,也就是表哥剛認的師父,他為我把了脈,說我並無大礙,暈倒是因為我與道冠之間自有一樁機緣,現在還不是相見的時候。
我醒後已經回到了家中。
“你果然是被騙了吧?就是你把我打暈的吧!!自己被騙了就算了,我又不會笑你,竟然還想拉我下水!太過分了!我要告訴舅舅舅媽!”
表哥走上前試圖捂住我的嘴,見我腦袋亂搖又放棄了,拉著我走進了臥房。“哎哎哎小祖宗哎,你小點兒聲,我真的沒騙你,不信你看這個——”隻見他手一翻,手心就出現了一個小紙鶴。
我很想翻個白眼,“你給我。”我左手把紙鶴拿過來,把右手伸到他麵前,翻出了一個紙鶴;右手合上,伸出左手,又翻出了一隻紙鶴。
“你多大年紀了還玩這個,醉仙樓的小娘子都這麼好哄嗎?”
表哥還在笑,“你手再打開看看。”
我把藏了紙鶴的手張開,剛打算把紙鶴丟給他,那紙鶴卻突然活了一般,展翅飛了起來,開始繞著我轉圈。
天呐,給他搞到真的了。
總之自那時候起,表哥就開始修道了。
不知道他是怎麼和大人說的,舅媽沒有再找我說過成親的事,我娘也不再把我拘在家裡,我又能像小時候那樣隨意出去玩了。
後來、後來……
父親被卷入了黨爭,被貶官,要到邊關守關,這是家中財物散儘才換來的“好去處”。母親要我斷了家中的關係,儘快嫁到舅舅家去……這次真的是表哥把我打暈的。
表哥修的是多情道,他說就是什麼“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他倒是輕鬆,一句話看到底,再不肯磨心境。
我卻是要磨的。
我後來見到了道冠的鬆起道長,不過那時他已經不是表哥的師父了。
他說我與俗世的緣已儘,不該再去與父母見麵了,“最後一麵,見了,可就沒有了。”
我覺得他在騙我,也可能是在威脅我,但我已經沒有勇氣去驗證了。
鬆起道長想要收我為徒,我並不想修行,所以拒絕了,結果剛踏出門,才聽到表哥和他的師兄弟嬉鬨的聲音,就又失去了意識。
其實往事如煙,已不必贅述了。
鬆起道長去世了,表哥被逐出師門,我開始修無情道,我們住進了桃花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