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汙穢之物。”緋漓拉起她,徑直從屋簷上飛落下去,長風湧動,灌滿二人衣袍。
“這麼高,你不要命啦?”苑殿下緊張的表情一覽無餘,閉上眼睛,變了語調道:“你是想害死我嗎?”
“不。”緋漓溫熱的手覆蓋上她的眼睛,聲音飄忽不定。“我們是神的子嗣,當永垂不朽。”
二人穩穩當當落在地上,苑殿下鬆了手,檢查著自己,好在虛驚一場,他們毫發無損。她早就知道緋漓非同一般,能行常人所不能,卻在某些小事上顯得格外天真,也更好糊弄。
“這是是……隕落天坑?”苑殿下轉過身,陡然一驚。
她所在之處,正是祭壇閣樓之下,那掩藏著十萬洞牯的天坑。湊的近了,她能清晰看到裡麵一堆蛻皮後留下的軀殼,空蕩蕩的。
苑殿下突然明白過來,道:“剛才的那些怪物,是從這裡爬出來的嗎?”
她的表情閃過惶恐,低聲道:“神的預言降臨了,南明會付之一炬,除了,除了……”苑殿下悄然望向緋漓,厲色漸起,暗道:“母親說得不錯,他確實有用。”
“娘子,為何這般看漓?”緋漓蹙眉,看到苑殿下拔出彆在腰後的彎刀,刀刃折射出的銀光令人感到深切不適。
“緋漓,你說過,你願意為我而死。”苑殿下麵露猙獰之色,揚起冰冷的唇。
“我願意。”緋漓平靜地答。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苑殿下一步步逼近。方圓百裡的怪物近不了他的身,而他的妻子可以。
“那你去死吧。”苑殿下舉起彎刀,朝他紮過去。動作狠厲,毫不留手。
緋漓卻一把扯下眼上白綾,黑睫微顫,拋進血池裡。“你要我的命,隨時可取。”
彎刀穿透他的心臟,流出的血沾染上他的白衣,宛如點點紅梅,悄然綻放。他卻是笑著的,張開雙臂放任自己的身體墜落下深坑,湮沒進蛻皮的空殼裡,好像自己也成了個沒靈魂的空殼。
他的心在此刻已經死去了。
寂夜裡,一道身影也從上麵跳下來,朝著他遊過去,張著嘴聲嘶力竭的在喊:“緋漓,緋漓!”
“既然棄了我,又來尋漓做什麼?”緋漓竭力睜著眼,空洞眼眶不能視物,卻能感知到一個少女玲瓏身體朝他追趕而來,很像他的娘子,他不禁伸出手去接她。
失明卻能視物,這是緋漓與生俱來的能力。他活了太久,已經忘記了活著的滋味,難得燃起愛人之心,又被無情拋棄。
就像飛蛾撲火,明知是死,還是毅然決然朝著那團光撲過去。
他碰觸到少女脖頸處的玉墜子,觸感冰涼,令他的神智都要清醒不少。緋漓一把將人攬進懷裡。
“還好趕得上。”紀瑤被熏的滿身煙塵,從廢墟裡爬出來後,打聽到緋漓掉下來時的方向便直衝天坑而來,恰好撞見苑殿下把緋漓推進去的一幕,也跟著跳了進來。
她與苑殿下擦肩而過時,這個長相孿生的姊姊冷眼旁觀,譏諷道:“算了吧,隻有獻祭他才能拯救南明,此後我是功臣,你是棄子。”
雙生子一直被視為不詳,苑殿下忍受非議許久了,因此也恨透了瑤殿下。
“儲君隻要一個就夠了。”苑殿下冷笑道。
“你想要拿去就是,但沒必要傷害一個無辜的人。”紀瑤匆忙落下一句,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你,第二次背叛了漓。”緋漓親吻著紀瑤的眉睫,語氣溫柔而受傷。“求你……”剩下的話欲言又止。
“彆說話,我帶你上去。”紀瑤封住他的唇,嗅到他身上濃烈的血腥味。這天坑偌大,布滿浮屍,令人摸不著頭腦。
緋漓深深望著她,他的眼睛隻能看見朦朧的色彩,這個少女,是一身灼熱的暖陽,宛如一束光,艱難地扶著他往上攀爬。
快一點、再快一點。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有新的怪物正在破殼而出,而緋漓的呼吸越來越輕,他的身體也輕的好似沒有重量一樣,讓人懷疑他隻剩下一個骨架在支撐,因此攙扶他不算艱難。
“為什麼?”緋漓輕聲道。
紀瑤沒有餘力去答他,隻吭哧吭哧往上爬。這個天坑建造時為防止裡麵的洞牯爬出來,設計成窄而直的峭壁。若無外力相助,想要上去十分艱難,遑論再拖著一個人。
白衣玷上臟汙,二人俱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放開我吧。”沉默許久後,緋漓再度出聲。“非但我活不了,還有賠上你的性命。漓希望你活著。”
“我也希望你活著。”紀瑤不假思索道。
緋漓一時怔住,從心臟生出的絲絲痛覺令他有些頭暈目眩,死寂一片的心裡重又長出微弱希望的感覺讓他不知所措。
有那麼一時半刻,他懷疑自家娘子換了個人。但很快便壓下疑慮,他隻記得另一位對他避之不及,不甚了解。宮裡的人皆是惡意滿滿,除了苑殿下,何人會待他這般溫柔?
緋漓悄然攥緊紀瑤的手指,無奈道:“娘子,不用費勁了,漓注定死在這裡。”
“不準胡說!”紀瑤凶巴巴道,倔強地不肯鬆手。
“你明知道我的弱點,卻還是傷害了我。”粘膩膩的手指與紀瑤相觸,那是他的血。緋漓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你喜歡過我嗎?”
紀瑤唇舌僵了僵,聽到緋漓咳嗽兩聲,她輕聲道:“喜歡。”
耳畔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歎息,緋漓不再說話。
二人費勁千辛萬苦,終於爬上去。
“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紀瑤累得大汗淋漓,扭頭看向同樣坐在地上的緋漓,見他好半晌都一動不動,她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緋漓,你還好吧?”紀瑤推了推他。
然而一伸出手,觸感溫潤粘膩,才發現,他的白衫已經被鮮血浸透,宛如玉雕般的男子閉上了眼眸,不會再睜開。
心中惆悵莫名,紀瑤小心翼翼摸遍他的一寸寸肌膚,直到她的雙手也被鮮血浸透,她終於相信,緋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死去。
“怎麼會這樣?”紀瑤輕聲呢喃道,恍然失神。“他既然在以後也出現,那說明一定有辦法救他的命。”
背後的連綿宮殿裡火光衝天,映照著天色,紀瑤垂眸,看到身邊出現幾個拖長搖曳的影子,正朝她圍繞而來。
幾名白衣影者提著宮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此地。
她們給身後豐神俊朗的男子讓路,那個男子微微一笑,道:“姑娘好,在下清夜。”
紀瑤記得這個名字,隱世之主,清夜。隻不過,他來做什麼?他是來救緋漓的嗎?亦或是,來殺她的?
紀瑤並未出聲,隻是把緋漓扶在懷裡,扭頭麵無表情望著他。
“姑娘不必擔心,這隻是他的神魂出竅,做的一場夢,主神真身仍在沉睡,待他醒來,自會忘記一切。”清夜淡淡笑道。
他居高臨下的態度仿佛視眾生為螻蟻般我不知道,隻一抬手,白衣影者蜂擁而上,拉扯開紀瑤。
“你想乾什麼?”紀瑤啞聲道。
“害他至此,你該付出代價。”清夜走到她麵前,抬手點在她眉心,微光一閃而過。他徐徐道:“本座將抽取你的靈魂祭煉千年,待緋漓醒來,讓他服下忘情水,便可如過往一般強大。”
“不……”紀瑤心有不甘地搖頭,絕望嘶鳴。這一切本與她無關,是她硬生生涉入此局,方才落得神隕魂消的下場。都是她活該,去憐愛一個不該被接近的人。
在清夜麵前,她全無還手之力,隻能任由擺布。
“下一次,絕不能多管閒事了。”紀瑤閉上眼睛,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心想。
她的靈魂輕如飛絮,飄飄蕩蕩離開軀殼,墮入無儘深淵。過往記憶如流水般湧入腦海,她像初生的嬰兒般蜷縮起來,朝著陽光睜開一隙眼簾。
“這裡是?”
她泡在一池藥浴裡,碧綠藥液蕩漾起水珠,藥材碎屑掩蓋著下方的雪白酮體。
“彆動。”屏風後站著藍衣女子,聲音清冷。“你醒了?”
紀瑤將脖子埋進水裡,隻露出一個頭,道:“怎麼是你?”
零道:“是閣主救了你。”
“我要見你們閣主。”紀瑤道。影影綽綽的薄霧遮掩她的視線,她小心翼翼打量著四周精致,發覺這裡是一處廂房。
“先穿好衣服吧。”零把靛藍長袍丟過來,正好搭在衣架上。
摸索了一番後,紀瑤穿好衣服出浴。烏黑墨發披在肩上,將她的纖細身子包裹起來,整個人看著輕巧可愛,如玉凝脂。
這裡好似一處暗道,天窗上透過來幾縷日光,紅燭搖曳。
“隨我來吧。”零將她帶到天窗口,沿著梯子爬了上去。
紀瑤一上去,發覺四周地板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古老字符,被塗上鮮血般的紅色,看著詭異無比。
桌麵上擱置了一塊朝上的鬼麵具,走上前去,發現正是閣主一直戴著的那一塊。
“你是……”紀瑤猛地回頭,望向零。
零麵無表情,猜到了她的話,道:“我不是閣主,我隻是個死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