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歌謾舞凝絲竹,儘日君王看不足。
華清池上,彌漫開的白霧中有兩個朦朧的人影在池中鴛鴦戲水,無數宮女伺候左右,紀瑤駐足而立,正瞧著皇帝親自剝開葡萄喂給蓮妃。
蓮妃臉色略顯幾分蒼白,頗有幾分大病初愈的意味。紀瑤卻看得出來,姐姐笑得有點力不從心。
隻聽君王道:“蓮妃且安心,日後朕定不會讓你被歹人所害。朕既已寬宥你的兄長,為何還是悶悶不樂?”
紀夢神色憂傷,很輕易便被看出來。她強忍著拗痛,低呢道:“碎月軒的宮人……都死了麼?”
“她們照料不周,生前該被千刀萬剮,死後亦如是。就這麼殺了她們,朕已然是便宜了她們。”皇帝神情輕蔑,仿若在談論無關生死的螻蟻,雲淡風輕。
紀夢慘然一笑,虛扶著浴池台階,似無力站穩,神情恍惚了好一陣子,霧氣朦朧中,她的淚和水混雜在一起,看著很不起眼。
“愛妃可還有疑慮?”皇帝攔住她的雙肩,把她圈在懷裡,卻察覺身下人雖泡在溫泉裡,身子卻很涼,皺眉道:“怎麼一直抖?”
“臣妾……有一件東西被宮女拿了去,是對紅珊瑚珠子的耳墜子,不知那宮女何處,臣妾歎甚惋惜。”紀夢垂眸,壓抑住哽咽的語氣,低聲道。
她說的極慢,每一字都像是耗費了極大的力氣。
皇帝並未察覺出一樣,荒淫的目光流連眼前的冰肌玉骨上,道:“蓮妃不必擔心,朕這便讓人去亂葬崗翻找,定將蓮妃的心愛之物找回來。”
“謝……陛下。”紀夢的歎息湮沒在起落蕩漾的波紋間,輕若蚊呐。
紀瑤就站在揚起又落下的帷幕後看著這一幕,目光沉默寡言,她的身影幾近透明,已不見影子了。
七日還魂,這第一日,將要過去。
“姐姐,我還想多看你幾眼。”紀瑤歎息一聲,“可惜我已身死,不久後便要魂消。”
她逛出殿外,仰頭所見一輪孤光明月,肝膽相照。月華徑直穿透她的身體,照射到身後的台階上。所過之處,空無一物。
這時,她感覺到腳邊有一種獨特感受,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住褲腳,她低下頭,看到九尾白狐正咬著她的衣服,慢悠悠往後退了幾步。
“是你啊。”紀瑤蹲下去,撫摸它的皮毛。奇怪的是,她本不能觸碰任何實物,卻能摸到小狐狸身上的柔軟觸感。
她把小狐狸抱在懷裡,伸手去掏了半天,卻麵帶苦笑道:“不好意思啊,以後都沒有杏仁酥喂給你了。”
小狐狸伸出粉舌舔了下她的臉頰,卻突然跳了下去,扭過頭發出輕鳴,似在示意她跟上去。
紀瑤低頭看著自己雙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身體比起之前透明,又趨近於實體多一點了。
無暇思索,她追著小狐狸而去,穿過重重宮門,她站在浮雲樓前,仰頭一看,樓上燈火通明,大有一種危樓高百尺,可以摘星辰的氛圍。
孫貴妃喜牡丹,遂於園中植滿牡丹。明貴妃喜觀星月,遂賜局浮雲樓,可臨近星辰皓月。蓮妃喜歌賦,陛下日日流連,賞賜名器樂譜,詩酒花茶。
皇帝雖荒淫無度了些,對妃子們倒是寵愛至極。
趁著絲竹聲入耳,紀瑤摸索上行,抵達觀星閣樓處,卻聽得明妃聲音,在與另一人對話。
明妃道:“此事若是敗露,以臣妾勢微,必難保全,孫貴妃還是另尋他人吧。”
“如今陛下日日不肯早朝,夜夜留宿在碎月軒,你我二人本在後宮如履薄冰,此時更當相互扶持,一舉鏟除那個狐媚子。”另一個女子聲音道,語氣尖酸刻薄。
紀瑤聞言更進一步,看清了二人全貌,一人是明妃,正靠在欄杆前頓足望向養心殿的方向。另一人坐在桌前斟茶,應該便是孫貴妃了。
仔細聽著二人對話,看樣子又在想法子算計蓮妃。
一個巫蠱娃娃被放在桌子上,孫貴妃冷笑道:“先前縱火一事,趁著陛下還沒有徹查,我暫可替你遮掩一二。”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明妃驀然回頭,臉色煞白,道:“那分明是你指使宮女去做,若非如此,我竟不知,我的宮女已被你買通了。”
孫貴妃氣定神閒,道:“此事若是敗露,我爹自可護我周全,你可不一定了。紀家尚未全然倒台,還有翻身的機會,你猜倘有一日,紀夢那騷狐狸回頭告上黑狀,陛下先拿誰祭天?”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明妃嘴唇哆嗦道。
“東西已經放在這裡了,想怎麼做,明妃心裡有數吧。”孫貴妃冷笑一聲,起身拂去衣塵,揚長而去。
明妃凝望過去很遠,袖下握成拳頭,目光逐漸狠厲。
“娘娘,我們……要聽她的麼?”心腹走上前來,低聲道。
“一不做,二不休。”明妃鬆下拳頭,像是壓抑了極大的怒氣,一字一句道:“既然要做,那就做絕!”
反正轉念一想,蓮妃獨占盛寵,於她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不如和孫貴妃聯手一舉除掉她。
“娘娘……”心腹目光擔憂,閃爍幾下,下一刻跪在了地上,道:“奴婢願為娘娘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很好,不枉本宮培養你多年,也到了你該儘忠的時候了。”明妃滿意的笑著。
“若事情敗露,奴婢願承擔一切罪責,承蒙娘娘知遇之恩。”心腹叩首道。
“快起來吧。”明妃虛扶她一把,道:“本宮的後半生,都押在你身上了,不要讓本宮失望。”
“奴婢定不辱命!”心腹接過巫蠱娃娃,目光堅定的往外麵走去。
碎月軒已經燒毀,皇帝便又賜了翡翠閣給蓮妃,相隔養心殿不過咫尺,最適合君王日日尋歡作樂。
紀瑤聽到了全程,卻無力阻止,隻能跟在心腹婢女身後,待到外麵,她撲上去想搶奪下他手裡的巫蠱娃娃,卻徑直穿過她的身體,撲到了地上。
“怎的突然起風了?”心腹抬頭看了看紋絲不動的樹梢,卻分明感覺剛才身上一股陰冷,鬢發被吹動。
翡翠閣到了,她提前買通關係,因此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站在臥榻千,她掀起被褥一角,把寫著皇帝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塞了進去。
紀瑤一路尾隨,到了之後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待到今日君王留宿,自然會發現這個巫蠱娃娃。聽說這任皇帝雖寵愛姬妾,卻也最是迷信,這一遭,怕是無人能救得了紀夢。
紀瑤伸手去掀被子,想把巫蠱娃娃拿出來,她的手卻一次又一次穿過被褥,無法觸及。
晨鐘終將敲醒,旦夕將至。
在她聽來卻是絕望的警鈴,她試了各種方法,依然無果。
“姐姐!姐姐!快回去……”紀瑤舞在紀夢周圍,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紀夢身披紫金琉璃霓裳,一頭烏發垂落肩膀,麵容含春風情,看著嫵媚動人。她執著一杆墨筆,挽袖在紙上作畫,聚精會神,不被外界打擾。
紀瑤發現自己穿過物體能掀起細微的風,於是她一次又一次穿過桌麵上的薄紙,吹起紀夢耳邊垂落的青絲。
紀夢終於抬眸,道:“不要鬨了。”
不待她心中一喜,隻看見窗外一個幼童探出頭來,道:“被蓮妃娘娘發現了……他們都說娘娘生的極美,燁兒好奇,便想來瞧瞧。”
不知是哪位宮妃生的小皇儲,這幾天一直在翡翠閣附近晃蕩,紀夢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送走小皇儲後,紀夢垂眸凝視著畫像上的山花爛漫,一滴淚灼傷了墨痕,暈染了黑白。
“姐姐……”紀瑤自身後環住她,輕聲道:“我該怎麼救你?怎麼樣才能救你?”
對了,祁汜!
那個妖人說不定能看得到她。紀瑤心想著,鬆開手往屋外跑去,天地間一片茫然,她四顧著,卻突然想起自己不知祁汜住處。
“宮裡定然有記錄,隻是我這般模樣,也碰不到竹簡,隻能去碰碰運氣了。”她隻能在世間存活七日,瀕危之際,她還想救一個人。
“侍郎深受陛下寵愛,那他的居所,應當也離養心殿不遠吧。”想起宮裡傳言,紀瑤有了明確方向,咬牙道:“隻能賭一把了!”
好在她運氣不錯,沒跑幾個宮殿便找到了祁汜居所。如同他人一般,那是一座深紫妖豔的水晶宮。
匆忙闖入,依稀可見屏風後的瘦削身影,他正在寬衣解帶,跨入木桶。
想確定是不是他,紀瑤繞過屏風,隻一瞥,便看到那人身著白色裡衣,靠在浴桶裡,烏發垂落,眉目俊美如畫。
胸膛半裸,露出半截人魚線,鎖骨分明,連同喉結一路起伏波折。舉手投足間自成一股風流姿態,嫵媚又妖異,可謂天姿國色,比起女子都不遜色三分。
她的視線落在祁汜心口處,發現那裡赫然一道傷疤。
“這樣的傷看起來很是致命,他竟然活了下來。”她不自覺靠的更近些,扶在木桶邊緣,想仔細看清楚那道傷疤。
“看夠了沒有?”一道閒散聲調自前方傳來。
隻見祁汜微垂眸,鳳眼妖冶,閃過一抹朱紅,正似笑非笑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