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酥(1 / 1)

禦膳房。

“各位姑姑,這裡可還有剩下的杏仁酥?”紀瑤站在門前,一幢黑影逆光落下。

禦膳房的廚子們認出她是蓮妃娘娘身邊紅人,忙上前擁住,卻麵露為難道:“杏仁酥是民間流傳的糕點,因其甜膩噎人,宮裡很多貴人都不喜歡。姑娘若是想要,婢子們這就去做。”

“有勞了。”紀瑤淡淡一笑。

廚子們裡外忙活之時,她走出去靠在樹下等候。

她來這裡討要杏仁酥是為了紀夢,她知曉紀夢最喜民間甜點杏仁酥,又初來乍到宮裡,難免水土不服,便想著弄些吃食安撫她的心情。

昨日姊妹二人一番話語已然點醒了她,讓她愈發覺得皇宮裡是龍潭虎穴之地。

紀夢說:“父親自有辦法脫身。”

“可是姐姐你呢?你要一輩子在這裡嗎?”紀瑤問。

紀瑤卻故意不答,隻翻翻黃曆,點著一個日期道:“本月中旬,宮裡有慣例的采購,到時我會把你送出去。瑤兒,不要任性。”

“姑娘,你要的杏仁酥好了。就裝在竹籃子裡,上下兩層,還熱乎著呢。”掌勺婆子把竹籃遞給紀瑤。

紀瑤道謝後提著籃子往碎月軒走去。已是如日中天,不知府裡那些人如何了。

她正走著,卻驀然聽見道路旁有宮女閒談,似乎提到了“蓮貴妃”三字,不由自主放慢腳步,側耳聆聽。

“聽說了沒?皇上今日翻牌子了,你猜翻到的是哪位貴妃?”

“孫貴妃?還是明貴妃?不對啊,陛下分明和祁侍郎日夜歡愉,這才冷落了後宮。”

“都不是!是新冊封的蓮妃!”

“陛下已經半個月不曾傳召侍寢了,我家娘娘可都快急死了。那蓮妃真是榮寵啊……”

……

接下來的對話紀瑤已無心聽下去,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姐姐要被傳侍寢了?

事不宜遲,她先替紀夢著急,趕忙改走為跑,一路小跑著,卻在穿過拐角時猛地撞入一襲深紫蟒袍之中,手中竹籃被撞飛,裡麵糕點散落一地。

“哎呀,糟了糟了!”來不及多想,紀瑤趕忙蹲下身子去撿幾個尚未破損的,依次塞進竹籃裡。

卻在她伸手朝向一塊完整無缺的杏仁酥時,一隻黑色長靴踩在上麵,把它碾成粉泥。

“你!”紀瑤心底驀然發怒,剛抬頭,卻撞入一雙縹緗紫瞳裡,剩下的話被堵在喉嚨裡。

“侍、侍郎……”她忙低下頭,恭敬喚道。

她的臉上被簡單易容過,因此膽敢自由出入皇宮,不曾想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剛出門就能遇上這麼個煞星!

不是道聽途說祁汜每日都伴在陛下身側左右,不得擅離麼?

“這些送去哪裡的?”祁汜的聲線華麗,透著淡淡的慵懶和妖冶。

紀瑤不敢抬頭,壓低聲音道:“回侍郎的話,是送給碎月軒的蓮貴妃娘娘。”

“這是,杏仁酥?”祁汜撚起一塊糕點,伸出舌頭舔了下,態度曖昧不清。

紀瑤隻低著頭祈禱他快些離開,彆注意到她。又不禁輕輕瞥過去,他剛才吃的那塊,是她從地上撿起來的。

祁汜的身子前傾,投下一片陰影,蘭麝吐息近在咫尺,縈繞耳畔。他輕笑道:“本君的話可還記得?”

瞳孔驟然緊縮,紀瑤意識到她的身份被發現了,但她依然裝傻,語氣不變道:“侍郎……這是何意?流朱聽不懂。”

白皙如玉的手指撫摸上她的珊瑚耳墜,沿著她的臉頰輪廓邊緣一路摸索,癢癢的觸感,惹得紀瑤眉睫微顫。

珊瑚墜子本有一對,她和紀夢分彆戴了一隻,是及笄之年的生辰禮。易容後卻不舍得摘下,便一直戴著。

她知道祁汜在尋找她臉上易容的痕跡,但紀夢是個易容高手,她的手筆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

因此她強裝鎮定,目光冷靜地望向祁汜,緩緩道:“侍郎,光天化日,這不合禮儀。”

“那你的意思是,月黑風高,便是合乎禮儀了?”祁汜的指腹貼著她的臉頰,溫熱觸感傳遞過來,紀瑤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情,隻覺得像被一條毒蛇窺視著般通體陰寒。

“侍郎說笑了。”紀瑤淡淡道。

這隻手適才離開她的臉頰,方又用手巾擦拭,像是潔癖感極重。

她這才注意到,祁汜方才單膝跪地,紫袍垂落鋪陳一地,衣上流火。

若不是之前桃花宴上見過他驕矜傲骨、盛氣淩人的模樣,此時結合起來才會覺得,此人城府極深,當真可怕!

離開她的一瞬間,祁汜的神情又變得妖異嫵媚,仿佛萬事都不配勞他記掛。

“恭送侍郎。”

祁汜從鼻子裡輕哼一聲,青絲揚在風裡,馥鬱清香隨風消散,他走遠了。

“好險,差點兒就被發現了。”紀瑤心有餘悸,擦乾冷汗。但凡祁汜多瞧一刻,她便暴露了。

雖不知祁汜何時盯上的她,綜合前兩次碰麵,莫非是想從她這裡探聽到什麼消息?

“落日地……藏金洞……”她隱約記起幾句細碎字詞,驀然間頭痛欲裂,隻能停止回想。

“兄長說的不錯,以後還得離這妖人遠點。”紀瑤摸摸鼻子上的灰,拾起竹籃子繼續往回走。

碎月軒裡一片歡騰,連著守門的宮女臉上都洋溢著歡快笑容,想必都聽說了娘娘要侍寢的消息。

“娘娘正在偏殿秋千那裡呢,她今兒個突然要來刻刀軟木,說要給妹妹雕刻個小魚兒。”宮女道。

紀瑤一時怔住。

“流朱,你想去便趕早些吧,聽說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保不準什麼時候來呢。”宮女笑道。

紀瑤不再耽擱,穿過回廊直通偏殿,正見一襲明豔薄衫的少女倚靠在搖晃的秋千上,偏了頭聚精會神地雕刻著手裡一塊已有大致形狀的木頭。

她的鼻子有些酸澀。

幼時紀夢性情疏離,不愛搭理人,卻總在紀瑤傷心時從窗口丟進來一些栩栩如生的小木雕。她還記得。

紀夢抬起明眸,輕笑道:“帶了杏仁酥來了?隔著這麼遠便聞見味兒了。”

竹籃放在石桌子上,紀瑤低頭看著滿地木頭碎屑,宛如墜落的蝶羽,沾在紀夢的金縷鞋尖上。

紀夢站了起來,把刻好的小魚兒遞到紀瑤麵前。“不喜歡?”

紀瑤無聲接過去,卻聽紀夢語氣淡淡的:“想問什麼便問吧,你啊,心思都寫在臉上了。”

“姐姐,你真的打算侍寢嗎?”紀瑤還是問出了那句話,急切道:“若你不願……”

“又如何?”紀夢笑吟吟看著她,道:“知道我要被一個四旬老人睡了,你心裡難過?”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紀瑤語氣哽咽。

“可那人是九五之尊啊。”紀夢倏然歎息一聲,抬眸望去純淨天穹,眼裡倒映出一片碧藍。“這麼一算,也不算虧是不是?”

紀瑤不出聲,她一度以為,紀夢該是瀟灑不羈,不為世俗所牽絆的人。

“不,一定另有隱情。”紀瑤了解她,以她的性情不會就此甘心認命的。

她急道:“是不是為了救我們?姐姐,你是想借冊封的機會求一個恩典,保大家無恙?”

見紀夢垂眸,她上前抓住紀夢的手,道:“姐姐,你千萬彆做傻事!你還有你未完成的夢想,你不能受困於……”

“瑤兒。”紀夢抬手,摘下自己耳上的珊瑚墜子,放在她手裡,淡淡道:“快逃吧。趁現在還來得及——”

“皇上駕到!”門外一聲傳唱,驚擾到輕敘的二人。

紀瑤一回眸,表情裡閃過驚惶失措。

紀夢安撫的拍拍她的手,指著亭榭示意她躲藏起來。不管如何,在這種時機下不能讓皇上注意到瑤兒。

一襲明黃身影徑直走進來,通身氣質雍容華貴,自透威嚴。

“蓮妃免禮。”皇帝抬手虛扶,一眼掃過婷婷如玉的少女,眸光都柔和些許。

“真像啊,眉宇間那副輕謔的神情,淡若琉璃,都與先皇後有幾分神似。”皇帝暗暗感慨道。

“謝皇上。”紀夢中規中矩的行禮,垂手而立,自成一股風流姿態。

皇帝的眼神黏在她身上離不開,隻道:“蓮妃不必拘謹,快坐到朕的身邊來。”

“是。”紀夢輕歎一聲。

石桌子上還端放著竹籃子,皇帝隨手打開,發現裡麵放著幾塊袖珍暗黃的糕點,不由舒展眉眼,好奇道:“蓮妃也愛吃這杏仁酥?”

“陛下竟也識得此物。”紀夢微微一笑。

“侍郎喜歡,宮裡頭倒是不常見。”皇帝皺眉道。

“侍郎……祁汜?”側身躲在柱子後的紀瑤聽到熟悉名字,心底驀然一驚。“看來,陛下對祁汜的恩寵,不止於表麵那般器重。也難怪他如此囂張,把誰都不放在眼裡。”

這對她來說,有弊無利。

“兄長曾私下說,當今聖上昏庸無道,偏寵宦官,應該也說的是祁汜了。”紀瑤心道。

卻在此時,皇帝放下手裡糕點,笑道:“朕平生聽聞,蓮妃精通六藝,明曉歌舞,今日不妨為朕展示一段?”

紀夢確實歌舞雙全,卻一般自吟自唱,不與外人獻藝。此時皇帝開口,她卻不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