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驁難馴。
管事公公閱人無數,頭一次在一個少女身上看到這個詞。
無數道視線落在紀夢身上,她卻恍若未聞,笑靨如花的看著公公。
公公的笑容有些繃不住了,皺眉道:“貴妃娘娘莫要折煞老奴了,聖上旨意寫的一清二楚,咱家豈敢妄自揣測。”
意思是,這家還是要抄的,妃位也是得封的。
裴雲熙恐再拖下去平生變故,便插嘴道:“公公放心,此事交與下官,保管此府雞犬不留!”
管事公公卻用看蠢貨的眼神白了他一眼,袖手轉身,道:“裴大人,這天色還亮著,急什麼?陛下可說了今日午時前抄完家?”
“不曾。”裴雲熙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那便午時後再來,不若動靜太大,驚擾了貴妃娘娘,你可擔得起責任?”言外之意,便是賣給紀夢一個麵子。
不愧是深宮裡的人精。裴雲熙縱然心有不甘,也不敢當麵駁斥管事公公,隻朝著身後揮揮手,不情不願道:“都出去,嚴守紀府,隻準進不準出!”
“是。”搜羅到一半的將士們紛紛放下手上物件,井然有序退出院門,在府邸外嚴陣以待,圍個水泄不通。
管事公公朝著紀夢微行一禮,意味深長道:“還請娘娘早些考慮清楚。”
“多謝。”紀夢頷首,目送走多餘的人,輕盈如蝶的目光這才落到紀瑤身上,“進來。”
“姐姐……”紀瑤微張薄唇,幾步跟了上去,反手關住門扉。
隻見紀夢抬手為二人斟茶,伸出修長食指推到紀瑤麵前,皎皎明眸裡含著月華般的笑意。“喝茶。”
紀瑤無言捧起茶盞,艱澀吞咽下去,如鯁在喉。
“姐姐可有什麼對策?”紀瑤望向她,濃睫撲簌。
“事到如今……”紀夢語氣放緩,拇指與食指相合,抵在唇角,眸底卻如碎冰毫無情緒,道:“隻得去這龍潭虎穴闖一闖了。”
“怎麼,瑤兒怕了?”她好笑地看著紀瑤。
紀瑤搖頭,道:“我擔心大家。”
“姐姐會想辦法保全大家性命。午時將至,瑤兒你便作我的貼身侍女,隨我入宮躲一躲。至於咱爹,他必有後路,暫無性命之憂。”紀夢輕聲道。
她的語氣過於篤定,安撫下紀瑤的心神。
“你也要小心。”紀瑤道。“兄長在外生死未卜,我會打通關係,安排雲嬋喬裝出府通知大哥這個消息。她的賣身契早被我銷毀,府裡少一個丫鬟也不會引人注意。”
“甚好。”紀夢眉眼彎彎,唇角哀傷之餘,低聲感慨道:“瑤兒長大了,終不似少年模樣。”這句低喃,未入人耳。
幾個時辰一晃而逝,未多時便到了午時,裴雲熙再次帶人入府,與此同時,接貴妃回宮的禦轎也隨之入府。
這一番盛景,足引得萬人空巷,沿街百姓探頭探腦的觀望,分不清這是帝王的忌憚還是榮寵,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世道將變矣。
抄家與封妃,猜疑與榮寵,向來並驅而馳。
紀夢上了轎子,被抬入皇宮,府裡受命待押的其餘人目光隨了很遠,直到看不見蹤影。
紀瑤朝著雲嬋悄然使了眼色,隻見她默默退下,隱入將士中,片刻後熟悉背影出現在府邸外,紀瑤這才放下心,收回目光。
裴雲熙如今風光無限,趾高氣昂的走過來,故意在紀瑤麵前抬高聲音指點江山,顯示存在感。
紀瑤撇過臉不去看,隻在內心默默祈禱著姐姐那裡一切順遂。
抄家接下來的流程將由大理寺卿接手,所有的紀府人都被扣押待審,主子和奴仆關押一處,監牢裡擁擠不堪。不過,也正合她意。
紀瑤縮在角落裡,烏發散下,一身素衫遮住臉頰。為了避免被人認出,她特意用草木灰擦臟了臉。
眼見月上枝頭,監牢裡照下一片輝光。裡麵的人三三兩兩靠坐在一起,精神上都有些低迷。
直到衙役敲著梆子走進來,喊道:“流朱,誰是流朱?”
仆役們麵麵相覷,互相抬頭相望,卻無人出聲。
“來了。”紀瑤從角落裡站起來,瘦削身骨柔柔弱弱,低頭道:“大人,民女便是流朱。”
“抬起頭來。”
紀瑤依言乖順抬頭,眼簾看地,表情卻是怯生生的宛如受驚小鹿。
衙役展開畫像對照著,皺眉道:“可是蓮妃娘娘的侍女?”
“我家小姐?”紀瑤佯作吃驚模樣,道:“我家小姐怎麼了?”
衙役道:“按照慣例,蓮妃娘娘入宮應攜同貼身侍女,隨我們走吧。”
鐐銬落地,紀瑤揉了揉酸痛手腕,一腳邁出監牢,聽著重鎖又落,她不曾回頭。
她得去尋阿姊會麵,才有機會拯救全府性命。
卻在此時,監牢裡有個膳房雜役出聲,情緒激動的指向紀瑤,揭發道:“大人等等,我……我要檢舉!”
紀瑤腳步一頓,心臟揪了起來。她最擔心的情況終究還是發生了。偌大紀府,總有些不同心的奴仆。
衙役聞言,當真轉過身來,道:“你要檢舉什麼?”
那雜役心緒的看了眼紀瑤,又看著衙役,滿臉絕望中充斥著強烈訴求,道:“大人,我若提供有用信息,可否放我出去?……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兒女,我家裡不能沒我啊!”
衙役冷笑一聲,麵不改色道:“待查明真相,自會放你們自由。”
“真……真的?”仿佛溺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草,雜役大口呼吸著,說話斷斷續續,“她、她不是……不是……”
這時候,他七竅突然流血,眼球發白上翻,瞬息之間沒了氣息。
“死人了?”衙役麵容凝重起來,驀然回過頭,喝道:“誰在那兒?”
月色無垠,傾灑而下。監牢裡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紀瑤卻分明看見,剛才窗口處趴著一隻狐狸,衙役看過去時,恰好它的九條尾巴從窗口的欄杆處落下。
“倒是奇了怪了,許是突發惡疾而死吧。”衙役自語道,眼看時辰也不早了,也沒把雜役的話放在心上,便不再耽擱,把紀瑤帶出了大理寺的監牢。
重又呼吸到清新空氣,紀瑤抬頭望月,看到明皎月華照射在屋簷上,那什麼坐著一個黑洞洞的影子,像隻貓,仿佛在注視著底下的人。
心頭驀然一跳,她眨了下眼,再看時,原地已空無一物,剛剛好似她產生的錯覺。
衙役叮囑她道:“宮裡頭規矩繁多,你進去做事都機靈點,多看著貴人們的眼色,知道嗎?”
“流朱明白,多謝大人提點。”紀瑤垂眸道。
跟隨引路姑姑一路暢通無阻,自小門進宮。
姑姑道:“此處便是碎月軒了,新封的蓮貴妃正在裡麵小憩,你動作輕點。”
“是。”紀瑤低聲應道。
姑姑上下打量她幾眼,道:“聽說你以前是蓮貴妃的貼身侍女?此番進去伺候你的舊主子,也須得手腳麻利些,不比從前了。”
“多謝姑姑教誨。”紀瑤道。
待屏退宮女,碎月軒中隻剩下紀瑤紀夢二人。一人衣著華貴逼人,一人卻簡樸素衫。
紀瑤凝望著紀夢身上的貴妃裝扮,滿身金銀,宛如籠中春鶯,雖被打扮的嬌豔美麗,卻失去向往的自由。
她了解姐姐,紀夢散漫不羈的性子,從來不該被困在這座黃金打造的囚籠裡。
隻不過,今日的紀夢似乎比往常更加憂鬱淒迷。
“姐姐變得更美了。”紀瑤輕聲道,真心誇讚。她看出紀夢不太開心,卻不知如何安慰。
“我見到他了。”紀夢低笑一聲,琉璃色目光流轉,顧盼生姿,嗤笑道:“一個四五十歲的糟老頭子,滿臉的情欲貪嗔,醜陋極了。”
“姐姐……”紀瑤想提醒她隔牆有耳。
紀夢卻勾勾唇,柔軟身體癱倒在貴妃椅上,緩緩道:“他看著我的臉,說像故去的先皇後。他把我和一個死人作比,哈哈!”
紀夢咯咯笑出了淚,冷冷道:“好一個菀菀類卿!”
她生性驕傲如雲中鶴,怎甘心困於這三尺牆?
紀夢久久的沉默,直到紀夢笑夠了,這才想起有她在,便溫聲道:“瑤兒,我會尋個機會送你出宮,日後你便隱姓埋名,不要再回來了。”
“姐姐在說什麼話?”紀瑤吃驚的抬起眼,心底湧起不安,道:“姐姐說什麼糊塗話,紀家冤屈尚未洗刷,兄長至今未有消息,我怎能一走了之?”
“瑤兒。”紀夢的神情突然變得肅穆起來,也坐直了身子,輕聲道:“孫尚書一眾下足了血本,勢要扳倒紀府。況且……”
“是因為我輕信了裴郎,才招致的後果麼?”紀瑤急匆匆問道。
她輕歎一聲,搖頭道:“爹的信箋裡說,想要紀府倒台的不止是孫尚書,更是幕後的皇室,他忌憚紀府實力久矣。如今局勢,不過水到渠成,怨不得任何人。”
也是,區區一個孫尚書不過蚍蜉撼樹,可笑不自量。早該想到的,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皇帝的陰謀。
不過,她還是不確定,紀夢被封妃,僅僅是因為菀菀類卿,還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