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瑤,千萬要記得,記得要忘記。”女人聲嘶力竭的麵孔仿佛浮光碎夢,隻言片語穿梭腦髓深處。
隻記得如蔥十指掐著她的肩膀,手腕上戴著火雨瑪瑙的玉鐲搖搖晃晃,弄得她整個人玄乎乎的。
紀瑤努力睜開眼睛,卻覺眼皮重達千斤,困意席卷而來,四肢忍不住的癱軟鬆懈,卻被一隻手溫柔地接住。
“落日地……藏金穀……”她嘴裡不受控製地吐出瑣碎字詞,頭腦卻疼得厲害,仿佛無數隻細小蜈蚣鑽進去在吸她的血!
眼前有朦朧重影,時而是紀彥,霎時間又化作祁汜那張妖豔麵龐,她猛地清醒過來,分辨清來人。
紀瑤倚靠在祁汜懷裡,脖子上的墜子被他戴著黑金手套拿著端詳,另一隻白皙如玉的手則攬著她的腰。
見她醒了,祁汜便不顧她掙紮,兀自鬆開手,袖中取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碰觸過她的手指。
“你對我做了什麼?”紀瑤麵色陰沉,咬牙切齒道。
“還是差了一點。真想永遠留你在身邊,可惜了。”祁汜唇角微勾,露出一絲惋惜,語氣加重道:“就差一點點。”
紀瑤看著他攝人心魄的目光,仿佛窺視獵物的獵犬,讓她愈發孤立無援。
祁汜從她身旁頭也不回的徑直走過,醉人清香令她頭腦一陣恍惚,勉強穩了心神,回頭望去,遊輪已經起航。
與紀彥的這一麵,她是見不到了。
“小姐,自渡口回來後,您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發生了什麼?”雲嬋看她在梳妝台前目光呆滯的看了銅鏡很久,不免擔心。
紀瑤回過神,“啊,沒什麼。”
雲嬋替她收拾著房間,一邊道:“聽坊間傳聞,昨兒個桃花宴宮裡頭的那位祁侍郎也去了,可不是蓬蓽生輝嘛。誰人不知祁侍郎如今是陛下身邊紅透半邊天的人,小姐有沒有見到他?”
提起祁汜,紀瑤便心念一動,道:“他……很有名?”
雲嬋點頭,唏噓道:“而且呀,奴婢還打聽到了,昨日桃花宴上有個後生才子當眾駁了那祁侍郎的麵子,真不知是誰有那麼大膽子。”
紀瑤嘴角微抽,道:“若是消息不錯,那你口中的‘後生’應該是紀彥了。”
“大公子?”雲嬋麵露不可置信,呢喃道:“怎麼會這樣?”
紀瑤疲倦一笑,朝著門外充滿一瞥,神情突然愣了一下。
“雲嬋,我們府裡養過狐狸嗎?”紀瑤放輕了聲音,扶著桌子站起來。
“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雲嬋沒意識到她表情裡的凝重,隻道:“應該有的吧,不妨去問問二小姐,她最喜這些毛茸茸的動物。”
紀瑤搖搖頭,道:“那她可曾養過九條尾巴的狐狸?”
“小姐是在說笑吧,世上哪裡有九條……九條?”雲嬋看到門前端坐著的九尾白狐時,嚇得花容失色,音調都變了:“妖!妖怪啊!”
那是一隻通體皮毛光滑如白玉的小狐狸,體型形似貓咪,卻以仿人的姿勢蹲坐在地上,九條尾巴蓬鬆毛絨散在身後。一雙黑漉漉的暗金瞳,仿佛能從中看出冷漠的情緒。
主仆二人僵硬在屋內不敢亂動,與狐狸的雙目相對,無人發出聲響。
妖,有百種。紀瑤驀然想起記憶裡不知何人對她說過這句話,而眼前這種,不知是善是惡。
這般無言凝視許久,直到院門外傳來匆匆步伐聲,狐狸似受到驚動,緩緩起身,跳上樹乾,消失在矮牆後麵。
“小、小姐,剛才那是……”雲嬋揉著眼睛,道:“白日裡活見鬼了嗎?”
“未必。”紀瑤披好衣裳,目光挪向院子門前,語氣突然變得飄忽不定,“有的時候,人心比妖更加險惡。”
院子大門被推開了,一眾身披甲胄的將士將這裡重重包圍起來,一襲白衣出現在將士後,緩緩走出來。
“裴公子?你這是做什麼?”雲嬋見狀,忙攔在紀瑤麵前,嗬斥道:“擅闖內院,成何體統?還不快讓這些人出去!”
來者正是紀瑤的舊時情郎,裴雲熙。
他仍是一襲白衣,隻不過比起初見時的單薄,布料已用上了上乘的浮華錦,每走一步,衣上都會折射出熠熠生輝的花式暗紋。
“裴郎。”紀瑤走上前去,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必多問,她已在他眼中看到了肮臟的欲求,不禁有些好笑。
愛慕權勢,貪戀虛榮,這和當初她認識的那個不染一塵的公子可謂是大相徑庭。
“罷了,隻當是我瞎了眼,看錯了人。”紀瑤低聲暗笑。
裴雲熙語氣溫雅,獨自上前接近她,道:“瑤瑤,這一天,你早就料到了,不是麼?”
紀瑤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裴雲熙的臉被打的偏過去,紅腫起來。但他沒有說話,隻用一種熟稔自然的目光打量著紀瑤,仿佛在看她困獸猶鬥。
“為什麼?”紀瑤嗓子乾澀,沒想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曾三番五次遣人送信求你相助,你卻冷眼瞧著我落魄,任由我仕途不順,摸爬滾打。如今我跟了孫尚書,他老人家原意扶持我,我自然也幫他扳倒你宰相府。”裴雲熙冷冷笑道。
“我爹對你也曾有過提攜恩情,你當真毫不顧念舊情麼?”紀瑤輕聲歎息。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裴某又做錯了什麼?”裴雲熙惡狠狠道,像是在跟什麼人較勁,也像在說服自己。
“如今,瑤瑤,你才是階下囚。”裴雲熙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之大,惹得她頻頻蹙眉。
“裴郎。”紀瑤後退一步,用力掙開他的觸碰,罵道:“你不仁不義!白讀了這些年的聖賢書!”
裴雲熙勾唇笑道:“孫尚書已然收攏到你宰相府謀逆罪證,今日一早上呈給陛下。陛下震怒,下令將相府——滿門抄斬!”
“我特意趕在官兵來之前,見你一麵。”裴雲熙目光掃過她的臉,道:“可惜了你這樣的美人,當初要是答應做我小妾,倒也不用平白受這無妄之災。現如今反悔也遲了,哈哈。”
“滾!”紀瑤見他小人得誌的嘴臉,心底怒火旺盛,低聲罵道。
她此時心裡頗為慶幸,兄長已然離家,受災波及的人少了一個。至於她自己,倒沒考慮許多。
“你還以為紀彥能順利抵達學宮嗎?”仿佛猜出了她心底所想,裴雲熙火上澆油,笑道:“船上早就安排了我的人,這一趟,紀彥怕是有去無回了。”
“你!”紀瑤一時怒極,說不出話來。
“啪”的一聲悶響,聽到大公子出事的消息,雲嬋失力跌倒在地,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紀瑤低頭瞥她一眼,亦是覺得心力憔悴,一手撐扶在門邊。
話已說完,裴雲熙滿意的欣賞自己傑作,抬起手揮下,語氣生硬冷絕:“給我搜!勢必把紀相老賊謀逆的證據找出來!”
“是!”鐵騎兵一擁而上,衝進紀瑤閨房內外一通翻箱倒櫃,最終抬出幾個箱子。一打開,裡麵碼著齊列的閃亮澄澈的金條。
“這分明是栽贓!”紀瑤的手心掐出了血痕。
“栽贓又如何?得罪了孫尚書,死都是奢求!”裴雲熙冷冷一笑,道:“把這兩人帶走,關進大牢待審。”
“是!”鐵騎兵正要上前去抓紀瑤,又聽一陣馬蹄聲傳來,身著官服的太監匆忙下馬,尖利嗓子喊道:“慢——著——”
裴雲熙認出了這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公公,忙上前道:“公公有何吩咐?”
總管公公瞥他一眼,頗為趾高氣昂的道:“咱家是來傳皇上聖旨,你有資格過問麼?”
“下官不敢。”裴雲熙忙道。
“聖旨?”莫非還有轉機?紀瑤抬頭望過去。
總管公公展開聖旨,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欽承寶命,紹纘鴻圖,霈縛之恩,誕敷慶賜。紀氏紀夢,德才兼備,宗室佳媛,誕鐘粹美,含章秀出。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敬慎持躬,樹芳名於椒掖。人品貴重,性資敏慧,訓彰禮則,幽閒表質。仰承天命,特冊封紀氏紀夢為蓮貴妃,賜居碎月軒。欽此!”
“賀喜小主,還不快謝主隆恩?”總管公公把聖旨交接到紀瑤手上。
“……姐姐?”紀瑤想起那一襲孤僻身影,不禁呢喃出聲。
紀夢生性灑脫,不拘小節,若讓紀夢入宮為妃,當真比殺了她還難受。
“小主,陛下今日大發雷霆,怕是難以更改主意,這是唯一能保全貴妃性命的辦法。”主管公公低聲提醒道。
紀瑤心知他所言不假,何況接旨一事,非她說了算數,而抗旨,便隻能是誅九族的大罪了。
“臣妾接旨。”一襲嬌嬌碧月影自外進來,走路姿態步步生蓮,娉婷窈窕之姿。那張臉與紀瑤有五分相似,卻多出一種不羈放縱的淡漠感。
紀瑤的姐姐,相府二小姐,紀夢。
“聖旨我已接了,兵打算何時退?”紀夢手握聖旨卷軸,笑起來時透著股陰鬱淒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