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賦(1 / 1)

危急關頭,紀彥側身擋住攻勢,舞女尖銳指甲紮入他的胸膛,煙青色薄衫上頓時滲出血跡。

趁著紀彥皺眉的功夫,百曉閣已派人上來製住舞女,管事的對著二人點頭哈腰表達歉意道:“讓二位受驚了,此婢女精神上有舊疾,不想今日突發,唐突了小姐,閣主這便送上賠禮到二位府上,還請不要計較。”

舞女被捂著嘴巴拖拽下去,紀瑤的視線卻落在她泛黑的指甲上不願移開。直到紀彥輕咳一聲,她方才回過神來,探指去查看他衣上血漬,擔憂道:“兄長……”

“我無事。”紀彥拂開她的手,目光幽遠望去一隅角落,那裡是一方貴閣,隻有宮裡貴人才有資格入駐。

察覺口吻冷淡,紀彥忙笑了笑,指著底下道:“小妹不是一直想來這桃花宴麼?下麵桃花賦已開始了,不必顧著我,去玩一遭吧。”

桃花宴上桃花賦,取自“桃花依舊笑春風”一句,又沿襲曲水流觴的玩法。

廳堂中央設置一池流淌的酒盞,約莫二十個一組,參與賓客可自行選擇一盞。

與曲水流觴不同的是,桃花賦所盛皆是去年埋藏於雪地裡的桃花釀,融合了冷梅馥鬱清香和清雪的寒涼,飲之清冽可人。

又在杯底壓了寫詩紙條,一盞一句,抽到的人可自行念出其句,若有下聯與其上聯相對,則下聯者為負,需罰酒三盞,且贈個隨身小物件給贏家。

在紀彥的再三推阻下,紀瑤隻得下了樓。

“小姐請擇選。”百曉閣管事見來人了,忙恭身作邀。

目光落到剩下的唯二的兩盞酒杯上,托盤隨流水,酒液如瓊漿。

紀瑤伸手取來其中一盞,小口抿著香氣醉人的桃花釀,一手攤開底下紙條,上麵赫然一行字:鬆風明月九萬裡。

“桃花賦上見真章,本局遊戲還剩最後一盞,伺君待飲。”百曉閣管事見狀,朝著在場賓客作揖相邀。

幾遍過後,仍無人應聲。賓客皆自娛自樂,各自賞玩。

無奈之下,百曉閣管事隻得道:“那這一輪桃花賦,便由此……”

“且慢。”一聲貴氣逼人的輕笑,隻見內園閨閣樓上的門被打開。衣袂翩躚,描金暗紋上綴著綻開宮蓮,一襲紫衣徐徐上前,真容露於人前。

紀瑤抬頭看向這位傳說中名不經傳的侍郎,見他青絲垂落,掩映著眉心梅花妝,確實是美豔驚人。

祁汜沿著扶梯而下,在場人忌憚的目光便聚焦緊隨,不肯放鬆。

直到長靴落定,祁汜伸手取過那最後一盞桃花釀,喉結微動,一飲而儘。他把紙條遞給百曉閣管事。

仿若莫大的恩寵,管事兢兢業業的接過,念了出來:“既遙雲霄九萬重。”

一言落,滿堂靜謐,針落可聞。

“侍郎,你看這……”管事求助般瞥向在場人。

“百曉閣定下的規矩,莫非還要我教你?”祁汜微勾唇,語氣慵懶散漫,似笑非笑一眼望過去。

管事隻覺得腳底生寒,無奈之下,隻好按著規矩,請示眾人:“諸位,可有與侍郎相對的上下聯?”

無人應聲。

在場無不人精,他們皆心知肚明,這一句“既遙雲霄九萬重”,一聽便是某句的下聯,問題是,誰也不敢站出來承認。

管事隻得一個一個找下去,他頂著莫大的壓力依次和諸位賓客陪著笑臉,接過紙條誦讀。

“桃李春風一壺酒。”

“畫堂西畔桂堂東。”

“何處春江無月明。”

“桃花潭水深千尺。”

……

這一聲聲傳唱下去,眾人揪著的心也稍作放下。桃花賦選取的是曆代詩人隨機詞句,因此容錯性極高。若這一問下來,無一與之對應,倒也算好事一樁。

眼見百曉閣管事快要念到這裡,紀瑤捏著紙條的手心分泌出冷汗。前麵尚有不如,但到她這裡,必定是躲不掉的。

鬆風明月三千裡,既遙雲霄九萬重。

正思索著,她的手被捏住,詫異抬眸,恰見紀彥無聲抽過她手裡紙條,又塞入另一張。

“金風玉露一相逢。”管事讀到了她手心的紙條,麵色閃過一絲訝然。

紀瑤起先手裡拿的是什麼,他自是記得的。

“管事,你們還漏了一張。”紀彥上前一步,展開手心紙條。唇角帶笑,“鬆風明月三千裡,在下承認,恰好略勝一籌。”

祁汜隻往那裡一站,紫衣如魅,微抬下頜,眸光上瞥,妖冶瞳色裡晦澀如幽潭,與紀彥目光相撞,輕笑一聲,沒有戳穿他。

“上酒。”祁汜語調微沉的道了句。

三盞桃花釀被端上來,祁汜卻無取酒的意思。管事捧了很久,手臂肉眼可見的顫抖,最終按耐不住屈膝跪了下去,舉案齊眉。

祁汜眼梢微揚,這才慢條斯理的拂袖取盞,一杯接著一杯的飲下去。

青絲拂眉,手骨修長,透著一股白皙如玉。

三盞酒畢,祁汜的眸眼裡似都染了些醉意,重又含笑望向紀彥,目光卻仿若穿透他,徑直落在紀瑤身上。

無端一陣陰寒,紀瑤不動聲色躲過他的注視。

紀彥上前一步,舉扇行禮,道:“祁侍郎劍膽琴心,令在下敬佩。但,您還欠了我一個物件,在下鬥膽伸手討要。”

桃花賦潛規則,輸者要給贏家一個小物件,或是香囊,或是其他。但紀彥膽敢開口索要,已讓在場人吸了口冷氣。

桃花宴上往往是青年才俊揚名的契機,今日過後,紀彥在京中的聲名,怕是無人可及了。

祁汜摘下手上玉扳指,拋了過去。

“多謝。”紀彥微勾唇角,作揖道謝。

祁汜倒不惱怒,隻好整以暇的看著,幾息之後,他便不理會眾人,轉身上樓去了。

他這一走,在場人無不鬆了口氣,壓抑低沉氣氛這才重新流動起來。

紀彥受傷之後本在暖閣休息,方才因擔心紀瑤跑出來,一時牽扯到傷口,太夫趕到時素白裡衣已被鮮血浸透。

紀瑤扶著他坐下,撇過臉不去直視他半敞胸膛上的爪痕,低眸道:“兄長,你剛才為何要替我?”

她指的是紀彥暗中換掉她紙條的事。見太夫上好藥後出了暖閣,紀彥才歎息道:“祁汜此人深不可測,心思詭譎,為兄怕你正麵撞上會吃虧。何況,今日之事,必須要有人兜底。”

紀瑤驀然不語,紀彥說的不錯,深宮妖人,不得不防。

“那今日襲擊我的舞女,怎麼看也不像是患病的,倒像是……中邪的。”紀瑤想起舞女指甲上的黑色紋路。

“此事我也說不準。”紀彥沉吟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但,鬼神之說,瑤兒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天色漸沉,這一年一度的桃花宴也是時候謝幕了。

紀瑤飲儘半盞茶水,恰好白日喝的桃花釀酒勁也上來了,她趴在桌子前緩緩闔上眼眸,不多時便呼吸均勻了。

半夢半醒之間,身上被人披了件衣裳。

一夜好眠,等她醒來時,發現已然到了自己閨房床上,榻下兩根銀字香燒,熏香欲醉。

她扶了扶微微發疼的額頭,這時候恰好婢女雲嬋推門而入,端著托盤裡的湯,道:“小姐,您終於醒了,快把這醒酒湯喝了。”

紀瑤喝了湯,眯眼望著窗外斜入日光,道:“這是幾時了?”

“已至次日午時,小姐您睡了一整天呢。”雲嬋道,“對了,大公子今日便要啟程去往學宮求學了,小姐要去津口送送公子嗎?”

“我這記性,倒是忘了!”紀瑤一拍腦袋,急忙起身穿衣,道:“快,備車。”

馬車一路疾行,車窗外景倒退,一路穿過城門郊野,便抵達津口,那裡已然停泊了一艘遊輪,巍峨巨大。

船梯已送達岸邊,不少遠行客人都彌留在岸邊和親友相敘,依依惜彆。

隔著遠遠便看到津渡口上站的靛藍長袍,烏發如墨垂落腰間,玉冠端綰,插了根細長玉簪固定。

“總算趕上了!”紀瑤一喜,忙上前去挽住他的袖子,道:“兄……”

一出口便詫然察覺不對勁,她抱住的那隻手臂骨骼感強,過於瘦削了,和紀彥的大不相同。

她一抬眸,恰與祁汜一雙妖冶瞳眸相撞,一瞬間鬆了手,心悸後退,看到那張俊美無濤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邪魅的表情。

“多有冒犯侍郎,先、先告個不是,還請侍郎大人不記小人過……”紀瑤嘴裡說著客套的話,不由心底發麻。

許是紀彥的警告起了作用,她總在祁汜身上感受到傳遞來的危險,讓人情不自禁不想與他接觸。

“紀、瑤?”祁汜袖了手,靛藍長袍深淺交錯,襯得他麵容穠麗,異於常人。他笑了,“終於找到你了。”

紀瑤不明所以,但四處瞄了眼身旁人來人往,便稍微安定下心情,道:“侍郎恐是貴人多忘事,昨日你我也才見過。”

祁汜輕笑一聲,抓著她的手腕不放,一雙妖媚紫瞳盯著她,直直撞入她的心底,令她一陣駭然,薄唇開合:“告訴我,落日地在何處?”

“什麼?”紀瑤一時沒反應過來,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吃痛道:“我不知侍郎的意思。”

“不肯說麼?還是……不記得了?”祁汜揚起唇角,語氣薄涼散漫:“我有的是辦法叫你記起。”

那目光深邃妖紫,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