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伏雙走了,沒有絲毫遲疑,沒有回看喻一栩一眼。
陰雲不知何時籠上天幕,下起毛毛細雨,喻一栩一動不動地站在雨幕裡,過了很久很久,才恍惚想起,她跟喻諾分手那天,也下了雨。
那時他暗自慶幸,甚至竊喜,立誌要在未來某一天光明正大地走到她麵前,正大光明地牽起她的手。
如今他做到了,卻也失去了。
瞧瞧,連老天都瞧不上他的感情嗎,否則怎麼連雨勢都不如她跟喻諾分手那天大。
不知過了多久,一把傘擋在他的頭頂,遮住刺骨的寒涼。
他驚喜回頭,明明清楚地意識到,傘撐在身後,來自於喻家方向,卻仍然盼望著,能夠看到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人。
可惜,他的願望終究落空。
“那天也下了雨。”喻諾的聲音有幾分縹緲,仿佛陷在遙遠的過去。
“那天其實我追出去了,”喻諾,“我看到你的車在她身旁停下。”
喻一栩冷冷回眸:“你想說什麼?”
喻諾:“你我都是被拋棄的人,有必要針鋒相對麼?”
“我們不一樣,”喻一栩把沉鬱的語調強行提高,好像這樣,就能跟喻諾劃清界限,“我跟雙雙真心相愛。”
過分篤定,令人不禁覺得,他所說的是比牛頓第三定律更加確鑿的事實。
喻諾繃緊下頜,輕蔑一笑,徑直將手機遞到喻一栩麵前。
他的鎖屏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上,他們熟悉的那個女孩正被一個男孩緊緊擁著,他們相親相愛,好似天生一對。
喻一栩隻看一眼,就狼狽地偏頭,幫季伏雙找借口:“誰沒有過青春悸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談一兩段戀愛,很正常。”
“青春悸動?”喻諾恍然點頭,“所以你的青春悸動,就是在我跟她戀愛期間,暗戀她?”
“我的喜歡,從不在你之後!”
喻諾驚訝地瞪大雙眼,旋即露出一絲苦笑:“算了,同你再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義。”
“你也是個可憐人。”
喻一栩不覺用力,捏得指骨泛白。
喻諾歎氣,再次將按亮屏幕的手機遞到喻一栩麵前。
“仔細看,看清楚,也許你會有不一樣的發現。”
他的堅持令喻一栩隱隱察覺到不對勁。
再次垂下眼簾,喻一栩的目光定格在季伏雙的身上,照片裡的她看起來不大,麵頰上帶著嬰兒肥,唇側比如今多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起來,兩個酒窩裡就像掬了兩捧蜜。
原來她那麼小,就長得這樣好看,惹人喜歡。
他不覺抬手,輕輕觸碰屏幕,觸碰她的臉頰。
如果那時認識她,他大約也會喜歡她。
如果那時擁著她的人是他,多好。
他忽然想知道,能將她逗得如此開懷的人,會是什麼模樣?
他不介意放下身段,學一學。也許逗得她開心,重新回到他身邊。
視線一點點向上挪動,他先看到那人下頜,覺得有幾分眼熟,又繼續向上,不禁怔住。
那樣一雙鳳眼,若是擋住對方下半張臉,說對方是他都不為過。
滿意於他的驚愕反應,喻諾收回手機,憐憫地望著自己的親弟弟:“你也覺得像,對不對?你說,她跟我,不,是跟我們談戀愛,究竟是為什麼?”
“是因為喜歡我們,還是因為喜歡那雙眼?”
喻一栩不覺輕顫,後知後覺感到冷。
原來淋春雨是這般滋味,他該提醒季伏雙避雨,莫被淋壞身體。
然而,他的手將將伸進褲兜,將將碰到手機邊緣,就觸電般的痙攣。
喻諾比喻一栩矮幾公分,平日對視,總要上掀眼簾,此刻看他,卻帶出一股居高臨下的俯視氣勢。
“小栩,你比我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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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一栩不記得自己怎麼回家,隻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沒進喻家大門。
先前還想找喻正凱對峙,質問他為什麼總是為難他。
如今看來,喻正凱沒有當麵揭露,已是對他這個人兒子莫大的維護。
原來,他也有被憐憫的時候。
既然連他的父親都能憐憫他,為什麼……她不能可憐可憐他?
環視空蕩蕩的房間,喻一栩扶著沙發扶臂,緩緩坐下。
他還記得上午季伏雙去上班前,依依不舍的模樣。雖然她當時並沒有說什麼特彆的話,但他就是知道,她舍不得他。
她的眼神不是作假,她的親昵更是本能,一個全心全意接納他的人,怎麼會把他當做彆人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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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夜,季伏雙坐在陽台,聽了一夜的雨。
喻正凱說得對,她不敢把自己跟顧承川的關係告訴喻一栩。
她問心有愧。
她動機不純。
她把他玩弄於鼓掌。
如今,她幡然悔悟,及時收手。
她總算,對得起做人的良心。
可是……
撿來的良心重新裝進心裡,那麼痛?
她抱緊雙臂,像喻一栩每次哄她那樣,輕輕拍打安撫自己。
也許過了今夜……
大不了多過幾夜,她總能熬過去。
當年顧承川離開,她不是也熬過來了嗎?
她不妨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她同喻一栩分手,喻一栩不再激怒喻正凱,喻家的產業總有一份屬於他。
他的下半生可以過得很好。
也許過些時候,他會遇到一個很好的女孩,他們會步入婚姻殿堂,會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多好啊。
季伏雙用力笑笑,忽的感到一顆水珠滾進口腔,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落淚。
第二天,季伏雙向方鐸請了小長假,對方爽快答應。
她自嘲地想,原來聽從喻正凱的安排,對她也有好處。至少方鐸這個臨時上司,在批假方麵好說話。
季伏雙當天上午離開晏城,沒有跟任何人說。
收到任月言微信消息時,她正坐在綠皮火車上,她買了去南方唐城的車票。
去唐城畢業旅行,是她小學的夢想。
小升初的那年,父母工作忙碌,她被安排參加一整個暑假的興趣班,忙得像陀螺。
到了初中畢業,父母倒是有空,她卻變卦。那時她懵懂純真,對於感情一竅不通,隻是無知無覺地跟在顧承川身後,覺得若是一兩個月都見不到他,她很難過。
再到高考結束,她已然忘記幼時的夢想,滿心滿眼都是顧承川,跟他征服了沙漠,跟他攀上山巔,跟他做了無數瘋狂刺激的事情。
漫漫旅途,過去的一幕幕放電影似的浮現在季伏雙的腦海。
有時穿過山洞,她會想起小時候捉迷藏,她總能找到最隱蔽的角落,一躲就是一整天,直到天黑,她害怕得哭鼻子。每當這時,顧承川就會打著手電筒找來,像神仙降臨,拯救她脫離苦海。
有時穿過綠林,她會想起顧承川高中畢業那年,帶她和其他小夥伴去林場深處露營。他們裝備簡陋,一大群人圍著很小一個火堆,又唱歌又跳舞,直到家長們找來,他們在顧承川的暗示下,把責任儘數推給他,最後隻有顧承川被罵。
……
那樣好的人,她怎麼能忘記呢?
動畫裡不是說,□□的消亡並不是終點,隻有徹底被世人所遺忘,才是永遠的離開。
顧承川那麼熱愛生活,一定不想離開吧?
用力按住胸口,好像真能壓抑住刀絞一般的痛。
她拿起手機,慢吞吞地回複任月言消息。
【季伏雙:言言,我今晚有事,不能跟你一起吃飯,抱歉。】
【任月言無不儘:這麼久才回消息,跟男朋友在一起呢「壞笑.jpg」】
手不覺攥緊,季伏雙的眼睛被“男朋友”三個字刺痛。
那些用過去種種所編織的平和平靜儘數坍塌,突如其來的心痛令她臉色慘白,對床的女聲向她看來。
“你沒事吧?”
季伏雙鈍鈍地搖頭,機械性地表示感謝。
原來,這麼痛。
原來,自欺欺人,並不能掩蓋那樣的痛。
鋪天蓋地疼痛和愧疚將她淹沒,她蜷縮在硬臥床鋪上,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高考前夕,她向顧承川許願:“承川哥哥,要是我今年考得不錯,你帶我去畢業旅行好不好?”
見顧承川沒有立刻答應,她搖晃著他的手臂撒嬌:“你去過那麼多地方,也帶我見見世麵唄。”
顧承川的視線定格在她抓他的手上,過了好幾秒,才緩緩點頭。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她拿著自己的輝煌戰績去兌換願望。
“承川哥哥,我被K大錄取了,你得說話算話!”顧承川家門打開的刹那,季伏雙還沒看到人,就自顧自地說。
“雙雙。”
低沉的男聲壓抑著高昂的語調,隱隱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卻又想不起來。
開門的是她的承川哥哥,聲音怎麼會是彆人的呢?
她靜靜地看著他,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原先那些被第一誌願錄取的喜悅漸漸淡去,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瘋狂滋長。
對麵的人麵目跟著變得模糊。
等她在看清時,她認出除了那雙鳳眼以外,其餘所有麵部特征。
一瞬間的心痛令她落淚。
對麵的人也淚如雨下,輕輕地、反複在她耳邊呢喃:“雙雙,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