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工地沒開燈,黑壓壓的,修建一半的大樓宛若巨獸張開的血口,隻看一眼,就讓人不安。
季伏雙顧不得許多,徑直往裡走。
建築很大,是商場,開發商半路暴雷,項目就此擱置。
借著月光,隱約可以看到一節節鋼筋隨意丟棄在地上。隨手撿起,就是了不得的武器。
她不敢多想,加快腳步,側耳傾聽著樓內動靜。
很快,西南角硬物碰撞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
今夜圍毆喻一栩的人很多,是喻靖恩央求家裡保安隊長找來的小弟。過去喻家兄弟爭鬥,喻正凱的人大多看戲,有時偏幫,都不大會傷筋動骨,所以喻靖恩隻能找些不著調的小兄弟出麵。
喻一栩原以又和往常一樣,於是在他們半路攔截時,爽快地把他們引來這裡。
過去他總能速戰速決,今日卻出了紕漏。
這場架從天明打到天黑,所有人都筋疲力儘,有人歪歪扭扭搖搖晃晃,有人已經倒地。
喻一栩抬手抹去唇角破損處溢出的血跡,問對麵氣喘籲籲扶牆而立的人:“你們沒人了,還要打?”
“打,”那人費力地揮了下手裡的鋼筋,招呼兄弟,“都起來,他打不動了。今天卸他一條腿,回去大家都有好處。他全身而退,大家的傷算是白受了。”
頹靡的氣勢被殘酷的現實裹挾,強撐起一片戰意。
喻一栩無所謂地笑笑,上揚的唇角牽動傷口,他渾不在意,對他們招手:“來,都來,今天我也卸你們幾條腿,讓喻靖恩認清現實。”
“此事與喻靖恩先生無關。”
領頭那人幾乎立刻否認,卻不知說喻老三名字時的鄭重語氣出賣了他。
喻一栩無所謂他們承不承認,他跟喻靖恩的恩怨,也已不是一樁兩樁。
混戰一觸即發,急促的腳步聲隱在混亂的打擊聲中,無從分辨。
喻一栩占據上風,即使他們人多,但他多年跟喻靖恩的人實戰積累的經驗做不得假,對付胡攪蠻纏,他自有四兩撥千斤之法。
然而,平衡很快被打破。
外圍的兄弟接連倒地,終於引起核心圈的注意,領頭人怒火中燒:“我們沒對你下死手,你反倒喊幫手收拾我兄弟?我今天跟你拚了!”
鋼筋揮出殘影,喻一栩卻著魔似的怔在原地,不躲不閃。
從他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衝開人群,颯遝而來的身影。
是個女孩。
她似乎很急,根本沒看出來外圍那些人隻是強撐著造勢,認真地揮拳,一拳撂倒一個,以最快的速度向他衝來。
光線明明很暗,明明看不清她的五官,他卻清楚地知道是季伏雙。
這一刻,心劇烈地、無序地跳動。
與劇烈運動過後的心跳截然不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發自靈魂的顫栗。
她為他而來。
義無反顧。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他隻想看著她,隻想記住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隻想記住她每一次奔跑。
“喻一栩,躲開!”
喻一栩聞言回眸,鋼筋已近至眼前。
比鋼筋更讓他揪心的是,有人迂回到她身後,悄無聲息地舉起同樣的武器。
“雙雙,背後!”
提醒脫口而出,他來不及計算得失,迎上領頭人的攻擊,衝開偷襲者。
遭了一棍,又衝倒一人,喻一栩也跟著倒地。
季伏雙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親眼看到喻一栩倒在自己麵前。即使看到他被人圍毆,她也以為自己能救他。
他們明明離得那麼近,她隻要再跑兩步,就可以踹開行凶的人……
這一次,明明不是不可抗力,她明明有能力趕走這些威脅,可他還是倒在她眼前……
“喻一栩。”
她喃喃叫他,沒有得到回應,就將怒火蔓延到追來的行凶者身上。
那一棍是怎樣落在喻一栩身上,就怎樣落在行凶者身上。
哀嚎比前番打鬥中任何一聲都慘烈。
喻一栩就是在這樣的叫聲中,輕輕地喊她。
“雙雙……”
他的聲音明明那樣小,輕易就被慘叫聲掩蓋過去,可季伏雙還是聽到了。她從分憤怒中抽離,蹲身扶起喻一栩。
“你怎麼樣?我帶你去醫院。”
“還好。”喻一栩嘴硬地扯著唇角,從口袋裡摸出碎屏手機,撥出一通電話:“老王,你兄弟我替你收拾了,今天的事——”
“二少爺對不起。”
建築工地外圍,喻家保安隊長不敢等喻一栩說完,就匆匆解釋:“今天的事情我不知情,是三少爺私自聯係阿輝。這件事我會親自跟喻先生說,之後喻先生怎麼懲罰,我都認。”
喻一栩冷笑著掛斷電話。
喻正凱不會懲罰任何人,如果會,那麼在喻靖恩第一次對他動手,在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推倒他時,就該站出來。
喻一栩就是從那時學會反抗。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彆人推他一把,他沒道理硬挨。
身為父親的他當年選擇視而不見,又如何會在今日挺身而出?他不會懲罰老王,不偏幫喻靖恩,已是他做出最大的讓步。
“你還好嗎?”
感覺到喻一栩氣息驟沉,季伏雙不免擔憂:“堅持一下,我帶你去醫院包紮。”
喻一栩都是皮肉傷,沒有傷筋動骨,隻是最後那一棍,在他後背上留下大片淤青。
開了活血化瘀的藥,季伏雙扶喻一栩回家。
原本空蕩蕩的家裡,多了一些物件。沙發上多了個公仔,廚房添了套餐具,連床單也從冷色調換成了暖色調。
這些細節她在找人時未曾留意,等現在把人帶回來,才發現諸多不同。
她勒令喻一栩趴在床上,將床頭的公仔拽來,塞到他的下巴。
“墊著。”
她的聲音很冷靜,不像經曆了一場打鬥,更像是在說今晚吃了什麼。
實際上,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顫抖。隻有她自己知道,在看到他好端端地進入她的視線,她才多麼慶幸。
好在沒發生不可挽回的事。
他的傷可以慢慢養,那些找他麻煩的人,也可以慢慢清算。
隻要他還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雙雙?”身後半天沒有動靜,喻一栩不免疑惑。
醫生叮囑了要擦活血化瘀的藥,她若不是為了上藥,何必讓他趴著?
他回頭去看,卻見季伏雙鼻尖微微發紅,眼眶泛著濕氣,雙唇緊緊抿著,像是強力克製著什麼情緒。
“雙雙,你怎麼了?”
喻一栩從未見過季伏雙這副模樣,霎時慌了。
連滾帶爬從床上坐起來,他扶著她的肩,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眼角,柔聲詢問:“你怎麼哭了?”
季伏雙偏頭想躲,不經意撞上他眼底的急切和關心,又生生停住。千言萬語,在這一刻好像都說不出口,她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表達劫後餘生的喜悅,更不知該如何解釋喜悅的由來。
淚漬一點點被溫熱的觸感蒸乾,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輕輕拽了拽他的胳膊:“喻一栩,你疼不疼?”
他怔住,指尖還停在她的眼尾。
“很疼吧?”她連忙扶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趴下。
喻一栩定定地望著她,直到身體被她挪動著趴在床上,再也不方便與她對視,才澀聲開口:“你……剛才是在為我擔心?”
“是啊。”
“剛才你哭……也是因為我?”
“是。”
她沒有隱瞞,更多的心情不便讓他察覺,但她擔心他,並不需要隱藏。
“雙雙,”他驟然坐起,冷不防撞到俯身查看他傷處的季伏雙,又慌慌張張去扶她,連聲跟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撞疼你了吧?”
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和他受傷時的鎮定無所謂截然不同。她鼻尖又有些酸,抬起他揉按她下巴的手,送到唇邊輕吻。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喻一栩從沒有感受過這樣踏實的幸福,她曾經說過,她的眼裡都是他,他也佐證過,可那些幸福,都是建立在他光鮮的基礎上。
人不能總是站在頂峰迎著陽光,再光鮮的人也有狼狽的一麵。今天就是他最狼狽的時刻,所有關於親情的虛偽麵紗都在今天撕開,潰爛二十年的傷疤血淋淋地在他心愛之人麵前撕裂。
她卻說,他沒事真好。
她見到他最狼狽的一麵,卻說真好。
他好像被她全部接納,好的他,不堪的他,她好像都不在意,隻要是他。
喻一栩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隻怔怔地看著她小心地親吻自己的手心,任那麻酥感一點點順著血脈傳遍全身。
“雙雙。”喻一栩啞著嗓子,張開雙臂,輕輕擁她。
他的懷抱實在太溫暖,氣息也太強烈,她忘記眼下情景,回抱他。
“嘶——”
一聲極其輕微的吸氣聲打破靜謐溫馨,季伏雙驟然反應過來,又慚愧又惱火:“喻一栩,彆胡鬨,你傷著。”
喻一栩老實地任她把自己重新安置回床上,老老實實把後背亮給她,放低了語調可憐兮兮地說:“雙雙,我好疼。”
氣惱戛然而止,季伏雙取了藥油在掌心搓熱,輕輕按向他的後背。
“可能有點疼,你忍一忍,很快就好。”
她的掌心很燙,印在他的後背上,起初還覺得疼,後來隻覺得癢。
那一點念頭不知何時冒出來,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拉住她的手,放低了姿態,匍匐在她身側,虔誠地央求她:“雙雙,今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