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雨水來得突兀,去得也快,喻一栩平躺著,身上裹著季伏雙加大號的輕薄羽絨服,周身都是她馨香的氣味。
她的帳篷跟他們租借的不同,雖是雙人,卻小一些,構造也不同。
喻一栩打量著帳篷的每個角落,試圖忽略悸動。可實際上,他與她離得極近,她的呼吸,她的體溫,她的一絲一毫,都在這個狹小的密閉空間無限放大。
他隻要些微動下腿,或者伸一伸胳膊,就可以碰到她。
她亦然。
她躺得很老實,像個蠶寶寶,把自己裹在睡袋裡一動不動。
他亦不敢越界。
克己複禮是對心猿意馬卻能恪守底線最好的褒獎,他是個俗人,配不上這樣的形容。
他感覺到氣溫回升,比烈日之下更加磨人。他的心跳也逐漸失衡,比長跑之後更加心慌。
他忽然後悔自己的大膽。
他不是聖人。
更不想做聖人。
“喻一栩。”
她的聲音驟然響起,他險以為自己露餡,慌張地與她拉開距離。
可帳篷隻有這麼大,他的掙紮隻是徒勞,反倒讓人看出破綻。
“我不吃人……”
“你不要怕。”
她嗓音淡淡,說第二句時,似乎帶點笑意,在黑暗逼仄之中,準確地打亂他的節奏。
他急促地呼吸,喉結不覺滑動。他全身僵硬,不敢再貿然打破靜謐。
良久,她說:“你把頂棚打開。”
他望向帳篷頂端,那裡有一圈拉鏈。
“你動一下。我不方便。”
她像是在解釋指使他的原因,又像是在催促。
他不敢再耽擱,連忙起身,拉開拉鏈。
深色布料之下是透明的篷布,浩瀚的銀河猝不及防撞進他眼中。
這一刻他看呆了,天幕如洗,每一顆星子都那麼近,也那麼淨。
此刻無論是誰,與銀河相比都是那麼渺小。他的慌張好像得到緩解,重新躺回去,躁動也被撫平。
他躺在她身旁,與她離得極近。他偏頭看她,用她仰望銀河的目光注視她:“你很喜歡星空。”
“嗯。”
她伸出胳膊,指著絢爛的夜空,將那個人教給她的天文知識又講給另一個人聽。
很神奇,好像又理所應當。她和他並肩,就像星辰明滅,潮汐更迭,隻是遵循自然規律。
喻一栩從沒見過季伏雙這一麵,不覺被她的講述吸引,漸漸又為她的口若懸河著迷。他終於理解她離開實驗室,放棄句容生科核心崗位的原因,這裡才是她的歸宿。
而她——
是他的歸途。
“雙雙。”
在她講完一大段後,他輕聲叫她。她偏頭看來,他心跳忽然攀上巔峰,終於控製不住,將溢得滿腔的情緒脫口說出:“我喜歡你。”
從未想過,第一次告白是在堪稱倉促的情境。也從未想過,對於一個人的喜歡,會迫切到遲一分一秒都怕她有其他選擇。
過去他總撩撥她,想逗她先一步說情話,現在他隻情願自己說得足夠好聽,足以打動她。
“我沒有開玩笑,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被你深深吸引。我知道你咖啡喜歡意式濃縮,奶茶喜歡奶綠三分糖,水果最喜歡榴蓮,蔬菜喜歡茼蒿,我還知道你火鍋蘸料一定要加腐乳,下雨天偶爾想要淋雨,放棄專業一定很難過,但你找到了你自己。”
他說得急切,顛三倒四,完全憑著本能,說那些他偷窺來的,屬於他的心事。
當自己的喜好被準確地攤開,連季伏雙本人都感到驚訝,原來她竟有那麼多小習慣。
“雙雙,我很認真,不是一時興起,不是誰都可以。”
他凝著她,看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看她的眼簾倉促低垂。
半個肩膀的距離,是兩人能夠分開的極限,卻也成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忽然有些怕,怕她開口是否定句式。
他想逃,但又逃不掉。
他早已被自己織就的情網套牢。
“你不要說話,”他急促開口,人也向後閃,“我給你時間,你可以慢慢認識我。也許我現在做的不好,但總有一天我可以讓你滿意。”
他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些,但季伏雙打斷他的話:“喻一栩。”
她沒有看他,她知道他有讓她沉淪的本事。她不想重蹈覆轍,辜負一個對自己喜好了如指掌的人。
遲疑很久,她終於找回聲音:“我現在沒法給你答案。”
空氣似被凍結,無聲的頹靡在身側展開。她到底還是不忍,可她隻看一眼,就被他濕漉漉的眼神震撼。
他好像天寒地凍的雪夜裡,無家可歸的小狗。
“你……”她再度張口,卻不知該如何安撫“小狗”。
喻一栩抿著唇,鳳眼裡蕩著一灘水漬,畏懼又執拗地注視著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蓄起勇氣:“請你給我時間,我可以一直努力,直到你願意。”
星光很亮,她看到他的唇被抿得很白,看到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也看到……他眼底的堅定。
她好像看到了這些年來的自己,好像無法忽視那樣洶湧的情愫。她好像分不清對他是同病相憐,是故人的眷戀,還是……心向往矣。
心跳在一重接一重的不確定中淩亂,她無法直視他,也無法正視心中的疑問。
靜默多久,她就被他瞬也不瞬地注視多久,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偶然的放縱其實是作繭自縛。
她不應當允許他進她的帳篷。
這樣。
她就不會聽到他的心裡話。
她終於再也頂不住那樣灼熱的眼光,翻身留他一個背影,悶悶地說:“也許……明天我可以給你答複。”
這一夜,季伏雙和喻一栩都睡得不踏實,睡得不踏實的也不止他倆。早起的隊員們都頂著濃重的黑眼圈,也都不約而同地偷窺他倆。
季伏雙不自在,但她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地吃早餐,平靜地宣布今天的行程。隻有在喻一栩適時地遞水,眼疾手快地幫她收拾行李時,才流露出些許慌亂。
“雙姐。”
宋贇親手將她扯出失序,又親手將她推向深淵,他直愣愣地問她:“你們……他有沒有欺負你?”
先是怔忪,再是氣憤。她從未想過,朋友會將她想得那樣不堪。這一次她不想掩飾不快,沉聲斥責:“管好你自己。”
宋贇灰溜溜地離開,陳光勉看熱鬨不嫌事大地湊過來,嘖嘖有聲:“我看你這回是栽嘍。”
季伏雙翻他白眼:“你找事?”
陳光勉連忙閃開,一疊聲地解釋:“我哪敢,這不是作為朋友,看你這幾年過得不如意,覺得有人照顧你挺好。”
“我沒有不如意,”她脫口反駁,可是對上陳光勉了然的目光,頓時沒了底氣,“少管閒事。”
今天他們出發的比昨天早,尚未走出多遠,毒日頭就照得人眼前發黑。
最讓季伏雙擔心的狀況出現了——今天的日頭比之前更毒,氣溫也更高。
導致天氣變化的罪魁禍首是昨夜那場雨,在沙漠裡,降雨隻是短暫的歡愉,其後便是加倍的燥熱。這是大自然賦予這片大地的權利,它調動著有限的資源,將這片大地上的生靈的情緒玩弄於鼓掌,這也正是它的魅力。
再堅持一會兒,終於有人停下腳步,藿香正氣水成了他們救命良藥。
陳光勉連灌兩瓶,賭咒發誓:“出去我一定要吃冰西瓜,一頓吃一個,連吃七天。”
喻一栩讚同,陳光勉問他:“你怎麼不喝,難道你體格比我好?”
喻一栩沒回答,而是問:“你還剩幾支藥水?”
“我……”陳光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怕不夠喝?你多慮了,今晚就會有補給。”
“那得先熬過白天。”他的目光鎖定在季伏雙的身上,怎麼看,都覺得不夠,“雙雙也沒喝。”
他丟下話,朝她跑去。
“雙雙,天氣太熱,你喝支藿香正氣水吧。”
補給那天,季伏雙讓每人都裝了一盒,沒人能扛得住連續的高溫蒸烤。
隻有喻一栩的藥水是季伏雙單獨發的,孤零零的一小瓶,兜了個圈,又遞回到她麵前。
她疑惑地問他:“你不難受?”
連同藥水,他又遞出一小包濕紙巾:“你需要。”
她像個鋼鐵戰士,不需要藥物,不需要照料。但是在他眼裡,她更是他喜歡的人。再堅強勇敢,他也想要擋在她的身前。
他的手固執地停在她眼前,小小一包濕巾,顯得格外突兀。
因為揣在口袋裡,濕紙巾免於丟失。這樣的物資在沙漠裡無疑是珍貴的,也是不合時宜的,工作室並不提供。
她不自在地撇開頭,硬邦邦地說:“給你就是你的,不要就丟掉。”
“雙雙,”他耐心地同她講道理,“你昨晚答應過我,今天會給我答複。”
“不是現在。”她倉惶回答。
“沒關係,我不著急,”他看上去好說話極了,把道理掰得更碎,更加直白,“但你沒說不可以追你。”
“我想對你好。”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方式,我可以想其他辦法。”
鳳眸沉靜,滿眼都是她的倒影。隻是匆匆對視,她就覺得招架不住,仿佛……被逼到角落。
“知道了。”
慌張地奪走他手中兩物,她後知後覺發現,好像惹上一個“愛情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