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背包,對於喻一栩而言是輕裝上陣,對於其他隊員而言卻是負擔。沒人有多餘的物資,沒人願意舍己為人。
喻一栩像隻醜小鴨,跟在漂亮小鴨子隊伍最後,“醜”得突兀。
季伏雙放慢腳步,踏進他周圍的“真空”地帶,打破沉默:“你渴不渴,要不要水?”
喻一栩搖頭。
他沒有說話,嗓子乾得著火,喉管每次摩擦都會帶來隱約的血腥味,他怕血液也被熱氣蒸發。
季伏雙沒強迫他,卻也沒離開。隊伍失去領頭羊,自發地慢了下來,落在他們身後。
沒有什麼比這一刻隊友們的眼光更讓人焦灼,喻一栩頭一次體會到當拖油瓶的滋味。
“我……”他艱難開口,嗓子裡像灌了沙,聲音又粗又刺耳,隻說一個字,他就尷尬地閉嘴。
她沒多說什麼,徑直朝他丟去一瓶水。
今早出發前,季伏雙要求每人帶16至20升水,她也不例外。
宋贇對她的行為頗為不滿:“雙姐,你不能這麼縱容他,丟包是他的錯誤,你不應該跟他一起承擔責任。”
“你想我怎麼做?”季伏雙淡淡地瞥他,“任他在沙漠裡渴死?”
過於直白的諷刺,宋贇接不上話,他的小兄弟陳湧鑫在一旁嘀咕:“好心當成驢肝肺,老大還不是怕你水不夠。”
他的話季伏雙可以不在意,但喻一栩卻放慢飲水的動作,一口水含在口中,過了很久才小口小口咽下。
季伏雙沒再多說什麼,卻從背包裡取出一個布袋,從包中抽了3瓶水,一並交給喻一栩。
“自己的水自己拎,”季伏雙,“4瓶水夠不夠你兩天喝?”
一瓶水2升,4瓶8升,比前兩天還少2升。
喻一栩不答反問:“你夠嗎?”
季伏雙:“當然,”她回頭看向其他隊員,“我還多2瓶水,誰若不夠,可以跟我要。”
征程還在繼續,因為這段小插曲,隊伍沉默許多,少了插科打諢討價還價,行進速度也快了不少。
傍晚,他們終於攀上沙丘頂峰,俯瞰無垠的沙海。在此之前,所有的艱辛苦難,似乎都可以因為眼下的壯闊恢弘一筆勾銷。接天的黃沙無窮無儘,被落日的餘暉映成深淺不一的黃,孤寂地、寥落地,卻又執拗地隨著沙脊蜿蜒到四麵八方。
這一刻,無論是誰,都變得無比渺小,前一刻的爭執與憤懣也都變得不足掛齒。
陳光勉勾著喻一栩的肩膀,拍他肩上的袋子:“領隊對你倒是挺偏心,兄弟你真有本事,我以為你都要放棄了。”
喻一栩看向獨自遠眺的季伏雙,眼底溢出濃濃的眷戀:“雙雙沒有放棄我。”
陳光勉拍他的胸脯:“我瞧著你確實不錯,以後追領隊,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吭聲。”
“眼下還真有,”喻一栩不假客氣,“今晚——”
然而,他話未說完,陳光勉就咳嗽起來。
“不是我不借你睡袋,我實在體弱,借無可借啊。”
喻一栩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並不勉強。
他走向季伏雙,與她並肩:“我以前覺得,你這樣的女生,應該呆在溫室,做一個朝九晚五,不經風浪的小白花。”
季伏雙沒吭聲,他又自顧自地說:“現在才發現,你的生命力,更適合野蠻生長。”
季伏雙:“你認識以前的我?”
“我……”喻一栩唇角閃過一絲笑,卻又迅速被他抿平,“不認識,隻是感覺。”
季伏雙:“你說的不錯,我以前的理想確實是做學術,後來才發現,我好像沒有辦法忍受長久的困在鋼筋混凝土澆築的牢籠裡。”
喻一栩:“是什麼改變了你?”
風掀起的黃沙模糊了視線,她視野之中的那些沙塵自發地凝結成畫。
多年之前,顧承川領著她,從蜿蜒的沙脊一路行至這裡。他告訴她頂峰有瑰麗壯闊的景色,她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動。
她的第一次沙漠之旅止步於這座沙丘腳下,那晚她看到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的星辰。那夜她後悔,也許白天該咬牙堅持到頂峰。
她偏頭問喻一栩:“你喜歡星辰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說:“今晚帶你看最美的星辰。”
攀登沙丘不易,下去卻不難,他們駐紮在背風的沙窩裡。
彆人忙碌搭帳篷,喻一栩成了唯一的閒人。
陳光勉良心發現,翻出一件備用衝鋒衣丟給他:“你晚上要是實在沒地方呆,可以到我們帳篷擠擠。不過先說好,睡袋不借。”
他的聲音很大,說話時,瞅向不遠處的宋贇和陳湧鑫。那兩人卻像根本沒有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隻是整理帳篷。
“謝了。”喻一栩肩上搭著衝鋒衣,搭木柴。
乾枯的植物是他下來收集的,很少,隻夠點幾分鐘。夜裡降溫難熬,但他並不難過。
晚飯是各自吃的,補給車提供的物資豐富,除了必帶的壓縮餅乾,想帶什麼全憑個人。
自熱米飯的香氣漸漸飄開,前一天還被嫌棄難吃的餐包,今夜已經變成佳肴。
季伏雙是實用主義者,從不帶性價比低的行李,她的包裡隻有壓縮餅乾和能量棒。
拆出一包壓縮餅乾,她剛出帳篷,就看到宋贇笑著向她走來。
“雙姐,吃米飯吧。”
自熱米飯很香,但她並沒有接:“我有餅乾。”
宋贇並未收手:“我跟湧鑫帶了很多,把你那份也帶了。”
他的聲音不小,不遠處的陳湧鑫大力點頭。她遲疑一瞬,接走米飯:“謝謝。”
一帳之隔,喻一栩聽著他們的對話,又像是回到兩年前。
兩年前的他沒有話語權和自主權,現在的他沒有物資。他被困於一隅,即使心之所向的人近在咫尺,卻也不能觸及。
他沉湎過去,也懊悔現在。可他的情緒還沒來得及醞釀,一隻纖細的手就將它們都撫平。
“你吃哪個?米飯還是餅乾?”
季伏雙的聲音很平,沒有起伏沒有情緒。喻一栩卻霍然抬頭,震驚地望向她。
她又一次將他拉出“泥沼”。
他近乎虔誠的將手伸向壓縮餅乾。
他的選擇令人滿意,卻又不那麼儘如人意。幾步之外,宋贇俯視著他,眼中多了些難辨的韻味。另一邊的陳光勉直白許多,拍著大腿直呼可惜。
“小喻,你不吃米飯可以跟我換餅乾,你怎麼那麼傻!”
喻一栩忽的笑了,鳳眼又亮又潤,讓季伏雙聯想到得到主人誇讚的小狗。
她有誇讚他嗎?
真奇怪。
晚飯過後,季伏雙告知隊員們明天的行程,解答諸多疑問,便先一步鑽回自己的帳篷。
陳光勉陪喻一栩坐了一會兒,在溫度再度下降時,偏頭問喻一栩:“你真不找你師兄睡覺?”
喻一栩:“我不冷。”
陳光勉為難道:“算了,要不你跟我睡吧。”
喻一栩:“不用,有你的衝鋒衣夠了。”
夜幕降臨,銀河鋪展,濕潤的風自東向西,灑落一片薄如蟬翼的水汽。
“下雨了?”喻一栩第一個感受到濕潤的氣息。
過了許久,第二道歡呼響起。
在全年降水僅幾十毫米的庫木裡沙漠,雨水是及其寶貴的資源。隻有在下雨時,人類才能擺脫獨行俠的身份,與蜥蜴和諸多不知名的小蟲會麵。
這裡的雨沒有滂沱的氣勢,隻有輕如薄紗拂麵的觸感,下上許久,才在帳篷上彙集出一條細細的水線。
隊員們都走出帳篷,儘情享受難得的天氣。
隻有季伏雙坐在帳篷裡,眼底憂色難掩。
過了會兒,宋贇在帳外喊她:“雙姐,難得下雨,你不出來看看嗎?”
“不了。”
季伏雙側身,避開擋住光亮的影子。撤眸之間,她瞥到另一道影子蜻蜓點水似的在帳篷上一掠而過,倉促得就像從沒來過。
她又想到多年之前,拖後腿的那趟旅行,她也如喻一栩一般愧疚自責。
見過他張揚恣意,知他不該這般小心謹慎。
作為領隊,她好像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沉溺在負麵情緒。一如當年,顧承川總溫柔地照拂她每一個細節。
拉開門簾,在宋贇驚詫的目光中,她大步走向喻一栩。
“喂,你冷不冷?”
“不冷。”
他披著陳光勉的衝鋒衣,麵色如常,隻有指尖一點青紫色出賣他的窘狀。
季伏雙彎腰,挑挑揀揀,將他搭好的柴堆弄散,遺憾地說:“糟了,全都打濕了,你今晚得挨凍了。”
她一本正經地說,唇角悄悄勾起一抹弧度,像做壞事得逞的頑皮稚童。喻一栩看得恍神,不覺又聯想到初見她時,那副狡黠明媚的模樣。
胸腔中,那顆心臟如初見一般雀躍歡騰。
好像……再也沒辦法放任兩人距離拉開。
他倏地站起來,走到她麵前時卻又覺得自己莽撞。
“我……”他張口,憋了半天,隻說,“我冷。”
季伏雙唇角的弧度擴大,老神在在道:“我知道。”
他定定地望著她,平日伶牙俐齒在這一刻變得笨拙。最後,還是季伏雙先開口:“他們說我偏心,你想不想我更偏心?”
“想。”
季伏雙把他帶到自己的帳篷,親自掀開門簾放他進去。
雙人帳篷,空閒的床位,今夜終有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