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相機,但也不是找不到彆的辦法來代替。
望著林中潮濕平整的土地,祁正印靈機一動,撿起腳邊的樹枝,以土壤作畫布,樹枝為畫筆,動手畫了起來。
上學的時候為了藝考,她曾短暫地學過一段時間美術,雖然學得不怎麼樣,但畫個簡圖足以夠用。
樹林中光線極好,陽光穿拂過樹梢,落下影影綽綽的虛影,隨風輕輕晃動著。
剛開始她還不知道如何下筆,但落下第一筆後,立馬就變得順暢起來,她不禁越畫越認真,越畫越入迷,以至於完全將蘑菇的事情丟到了一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終於完成大作,再抬起頭時,樹林外學騎車的父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草場上一片空空蕩蕩,隻剩下孤零零的夕陽,遠遠地墜在草場儘頭,遙遙與她作伴。
她站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正要撿起地上的口袋打道回府,一扭頭,便看見了身後的人。
他正閒閒地坐在倒塌的白樺樹乾上,兩隻腿隨意交疊在一起,饒有興致地望著她,見她發現自己,也絲毫沒有避讓,反而看得更加篤定了,宛若是一種無形的威懾。
祁正印拎著口袋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識朝後撤了半步,有些疑惑,又有些怯懦地迎向了他的目光。
樹林裡很安靜,連風聲也沒有,兩個人無聲地對視了數秒。
末了,巴太才慢悠悠從樹乾上站起身來,圍著地上那幅略顯抽象的畫作繞了幾步,開口問道:
“這是什麼?”
祁大畫家有些不好意思承認畫的是他們父子學騎車的場景,尷尬地摸了摸下巴,壓低了聲音解釋道:
“剛才看見你們在那邊騎車,就隨手畫了……”
此言一出,引得正勾著腰仔細辨認畫作的人扭頭看了她一眼,老實說,他有些不太相信地上那堆亂糟糟的線條竟是她口中所說的畫麵。
如果真是的話,那她這個畫功確實有點潦草了。
祁正印瞧出他神情裡的欲言又止,暗暗抿了抿嘴,有心解釋為自己開解兩句,但又怕解釋不清楚,便索性閉上了嘴。
氣氛倏地冷下來。
巴太略顯遲疑地直起腰來,望著身前那個悶頭撥弄口袋的漢族女孩,腦海裡閃過剛才的場景。
作畫時的她,可不似眼下這般沉悶無趣。
他自小在阿勒泰長大,見過的姑娘大多是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辮子,騎在馬背上英姿颯爽,但偏她很不一樣,瘦瘦弱弱,白得嚇人,一雙眼睛總是濕漉漉的,像小鹿,忍不住令人生出惻隱之心。
印象中除了在草場上策馬狂奔那次,她幾乎沒有大聲說過話,好像對所有的事物都充滿了畏懼,永遠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躲藏在寬寬大大的衣服裡麵,安靜得不太像話。
極其偶爾的時候,也會透露出幾分鮮活,就比如她幫遊客拍照那次,再比如她剛才蹲在地上作畫的時候,整個人專注而篤定,仿佛連後背都散著光芒,讓人忍不住為之側目。
所以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突然十分好奇。
在這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之下,他出言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人,有些突兀地問道:
“你喜歡畫畫?”
被叫住的人聞言轉身,目光不自覺掃過地上的畫作,猶豫了片刻才說:
“這不是畫,是光影構圖。”
“光影構圖?”
巴太顯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疑惑地偏了偏頭。
祁正印稍作思考,便重新撿起樹枝,指著地上的畫作認真向他解釋起來:
“就是攝影師拍照之前在腦海裡構想的預設效果,短斜線代表陰影,虛線格代表畫麵比例,還有這個長直線,代表的是……”
她說著說著聲音慢慢小下來,直至完全收聲,因為她突然發現對麵的人表情變了,此刻正滿臉驚訝地盯著她,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景象。
這不免讓她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無措地緊捏手中的樹枝,整個人緊繃起來。
見到她如此反應,巴太才連忙收起臉上的驚訝,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她實在太像一隻小動物了,隻要感知到一丁點異常,便立馬鑽進洞裡藏起來了。
他不得不換了個更溫和的表情,笑著問她:
“所以你喜歡的是攝影?”
她垂眸,暗暗看他一眼,腳尖不自覺在地上畫圈。
提問的人卻是心下了然,頓了一頓又說:
“喜歡就喜歡,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我又不會笑話你。”
但她仍舊還是不說話,腳下的圈越畫越大,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這讓身前的人簡直拿她沒有辦法,再次無奈地輕笑一聲,主動結束這個她不願意提及的話題,轉言道:
“我明天要去縣城,你有什麼東西要帶嗎?”
聽到這話,她才終於抬起了頭,短暫思考過後,又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
對於這個回答,年輕的哈薩克男人略微有點失望,他聳著肩膀一挑眉毛,揚起手來拍了拍腰,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跟她聊點什麼,便隻好說:
“行,那我走了。”
說罷便轉身離開了樹林。
他有意將腳步放得很慢,總感覺她會隨時叫住他,或者說,他有些期待她能叫住他。
但她卻並沒有這樣做。
她隻是沉默地站在原處,安靜地目送他離開,直到那個高大漂亮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裡,才慢慢收回目光朝天邊望去。
暮色可真美啊!
猶若幕布一般懸在天邊,貪婪地將萬物籠罩,所有的顏色都為之屈服,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偌大的天地間隻剩下一抹橙紅。
女孩的心也被染成橙紅色。
她其實很想叫住他,想告訴他,就在剛剛,她終於確定了自己有多喜歡攝影,又有多渴望拿起相機,進入那個夢寐以求的廣闊世界。
但是她又很害怕,害怕這一切都隻是場美夢,夢醒過後,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廣闊世界,也根本沒有一個漂亮得如同星辰般的哈薩克青年。
所以她寧願什麼也不去期待。
不去期待,就不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