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祁正印拍出來的照片實在有些出乎那對情侶的意料,男孩主動提出來也幫他們拍一張大合影。
此言一出,立馬獲得阿依努爾雙手讚成,當即便組織起大家站位擺姿勢,忙得不亦樂乎。
祁正印被她推來拉去,最後一把摁在了巴太身前。
這還是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近得幾乎能夠感知到體溫的傳導,他很高,胸膛的位置剛好落在她的耳邊,隻要稍稍側頭,便能聽清他的心跳。
但她沒敢這麼做,隻是拘謹地站在他的身前,僵硬得像一棵筆直的樹。
伴隨著“一二三茄子”的聲音落下,一張照片自相機中生成,阿依努爾和葉爾達那爭前恐後地湊到相機跟前,指著液晶屏上新鮮出爐的照片笑得合不攏嘴。
一群人中,看著最奇怪的莫屬祁正印了。
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沒笑,表情呆滯,微微扭曲,兩隻手局促地攪在一起,渾身上下透著彆扭,仿佛在做一件極其抗拒的事情。
但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她其實是開心的。
拍完照片,情侶倆便朝著布爾津的方向離開了。
長而蜿蜒的公路上,越野車逐漸遠去,消失在草坡背麵,眾人也重新回到馬背,揭過這個愉快的小插曲,繼續朝前走去。
祁正印埋著頭暗暗出神,相機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指尖,冰冰的,有一點微微的刺痛,又帶著一點淡淡的溫度。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那個冰冷的黑色機器裡蘊藏著無限的可能,一觸碰到它,便立即實現了時空穿梭,鏡頭代替眼睛,探知到的是另外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她從未見過卻深深向往的世界。
那個世界自由而寬廣,她可以在裡麵肆意奔跑,開懷大笑,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
那種感覺,讓她沉迷。
阿依努爾不知什麼時候並行到她旁邊,隔著馬背一臉好奇地問道:
“正印,讀研究生也要學習拍照嗎?”
沉溺於無儘遐想的人慌忙將思緒扯回現實,木然地搖了搖頭說:
“不用。”
想了一想又覺得回答的不夠嚴謹,於是又補充道:
“有的專業也學,但我沒學過。”
阿依努爾聽完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仍舊滿心的疑惑,卻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轉頭笑得一臉燦爛道:
“可是剛才那個男的說你拍得很好,很專業!下次再有機會,你也好好教教我,我可是個優秀的攝影師,以後還要給遊客拍照呢!”
祁正印聞言勉為其難地跟著笑了一笑,卻沒敢鬆口答應,心中思緒紛雜,默默與她拉開了些距離。
她不太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重新拿起相機的勇氣,鏡頭背後的那個世界,就像一場做了很久的美夢,太過虛幻了。
遷徙還在繼續,天氣陰晴不定,時而晴空萬裡,微風輕拂,萬物可愛;時而狂風大作,暴雨傾襲,遍地狼藉。
但好在再漫長曲折的旅途也終有結束的時候,幾天過後,一行人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那仁夏牧場。
兩家人在公路岔口分開,朝著各自的牧場而去。
巴太照舊走在羊群的最後麵,與祁正印交錯時,突然從馬背上轉過頭來,用哈薩克語對她說了一句再見。
始料未及的漢族女孩略微一驚,慌忙從詞庫裡調取那些生疏的哈薩克詞語,卻還未等她組織好語句,那人便騎著馬走遠了。
徒留一抹瀟灑的背影。
張鳳俠說的沒錯,夏牧場確實很美,美得遠離世間,直擊靈魂,馬背上的男人策馬揚鞭,跨過河流與草地,消失在滿目壯麗的山川之中。
祁正印低了低頭,輕輕吐出一個哈薩克詞語:
“再見。”
夏牧場的日子像水一樣寧靜。
在阿依努爾的悉心教導下,祁正印學會了趕羊,偶爾忙不過來的時候,也能幫著放一放羊。
葉爾達那的數學作業早就做完了,沒事卻總愛過來氈房晃一晃,問一些讓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譬如,為什麼老是要算籠子裡有幾隻兔子幾隻雞,抓出來數數不就清楚了嗎?
再譬如,沿著公路栽樹,每隔五十米栽一棵,公路的長度是恒定的,問一共要栽幾棵,那栽完不就自然而然知道是幾棵了嗎?就算多一棵少一棵又怎樣,有什麼影響嗎?
祁正印每每都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這時葉爾達那便會露出得逞的笑容,挺直了腰背,居高臨下地望著馬前的小祁老師,一臉神氣地下結論道:
“看嘛!數學根本沒什麼用!”
對此祁正印無從辯駁。
隻有碰到阿依努爾剛好有空在家,才會立馬跳出來好好教訓他一番,指著他高昂著的小腦袋毫不留情地罵道:
“數學沒用?你數學學不好,到時候羊都賣不明白!”
這簡直是葉爾達那的死穴,腦袋頃刻就耷拉下去了,但心中卻不服氣,走之前不忘倔強地留下一句:
“我賣得明白著呢!”
馬蹄聲噠噠,小男孩就這樣不停在兩家之間來回往返,偶爾心情好了,也能扔給祁正印一把新鮮的小白杏。
她漸漸覺得,這個嘴硬的小男孩其實並不像表麵那樣討厭她,心裡是喜歡她的。
這讓她不禁有些欣喜,哪怕被杏子酸得倒牙,也強忍著咽下了。
夏牧場多雨水。
又是一場暴雨過後,祁正印拎著口袋,摸去了草場那頭的白樺林。
林中長滿了菌菇,各式各樣,品類豐富,但她隻敢摘羊肚菌和大白菇,倒不是因為彆的,隻是因為這兩種最好辨認,不會和有毒的蘑菇搞混。
蘇力坦家的氈房離白樺林不遠,自從他們家買了摩托車以後,巴太便經常在這附近教父親騎摩托車。
當然,這些都是她聽葉爾達那說的,並未親眼見過。
這一天卻正好撞見了。
兩個人從樹林那頭慢慢過來,蘇力坦在前麵騎得歪歪扭扭,巴太在後麵抓扶著車身,一不小心,便摔了個人仰車翻。
被林中摘蘑菇的人瞥見,沒忍住輕笑了一聲。
林外的父子倆卻是因此爭執起來,一個怪後麵的人沒扶穩,另一個怪前麵的人不看路,但吵了沒兩句,又合力將車扶起來,繼續慢慢地學。
天幕被雨水洗過,一片蔚藍,山的那邊隱隱可見彩虹顯現出虛浮的顏色,淺金色的日光從山巔傾泄下來,落在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場上,薄薄一層鱗光。
一切都是那麼柔和明亮。
祁正印緩緩直起俯下的腰身,定定地望向草地上那對磕磕絆絆的父子,忽而就萌生了一股強烈的想要記錄下來的衝動,隻可惜手邊卻沒有相機。
如果有就好了。
她無比羨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