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抵是故意的(1 / 1)

但怎麼可能不去期待。

那天晚上,祁正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顆心被來回拉扯得不成形狀,對於美夢的向往和對於現實的畏懼,就像是繃緊的皮筋兩端,無論鬆掉哪一頭,彈回來都是錐心的痛。

橫豎是睡不著,她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摸出了氈房。

夜空深邃而幽遠,星星被隨意灑在藍黑色的天幕上,一閃一閃的,仿佛是在迎合女孩跳動不安的心臟。

她就這樣在黑夜裡枯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邊微白,升起些稀薄的天光,才終於下定決心,朝著白樺林的方向去了。

因為要去縣城,這一天巴太起得很早。

但顯然有人比他還早。

夏牧場的清晨總是彌散著薄薄的霧氣,宛若一層輕柔的白紗,均勻地籠罩四野,令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變得朦朧。

他一推開門,便看見了那個漢族女孩。

她蹲坐在地上,雙手緊抱著膝蓋,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仿若一隻在森林中迷失的小鹿。

他剛邁出去的腳倏地一僵,頓在了原處,琥珀色的眼睛裡劃過一絲異光。

察覺到身後的動靜,祁正印騰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因為動作太急,眼前忽而一眩,差點整個人栽倒下去。

但到底是踉蹌著穩住了身形。

這狼狽的一幕差點將眼前的男人逗笑,他裝作若無其事地低了低頭,再抬頭時,已經換上一副故作嚴肅的神情,沉著聲音問她:

“不是說不用嗎?”

此言一出,身前的女孩果然被唬住,表情一下就凝固住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低吐出一句話來:

“不是帶東西,我是想問……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縣城?”

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著實讓巴太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為她是後悔昨日拒絕得太過乾脆來補救的,都已經想好要怎麼捉弄她,突然來這麼一出,瞬間就打亂了他的計劃,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

“你去縣城做什麼?”

“……”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她準備去網吧,上□□問問有沒有人願意幫忙買一台相機寄過來,但一想起兩個人昨天在樹林裡的對話,便怎麼也開不了口。

倒不是真的怕他笑話,就是單純地覺得難以啟齒,總感覺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萬一她在路上後悔了呢?

總要給自己留點餘地的。

身前的人瞧見她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都不用多想,就已經猜出幾分內情——大抵是又和攝影脫不了乾係。

本來還想捉弄她幾分,但想想卻是算了,略顯掃興地擺了擺手道:

“不想說就算了。”

說著目光掃過她身上的衣服,又皺了皺眉說:

“你穿的太少了,會凍死在路上的。”

祁正印聞言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裹得嚴嚴實實的棉衣,心中略有疑議,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看見那人已經推門進去了。

沒過一會兒,便見他拿著一件外套出來,兜頭扔到她身上,不容辯駁地命令道:

“穿上。”

外套在空中劃過一個不長不短的弧度,嚴絲合縫地蓋住她的腦袋。

但如果此時視線明朗的話,她就會發現,那個朝她扔衣服的人正笑得開心,嘴唇勾出一個上揚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睛透著不加掩飾的暢快。

他大抵是故意的。

但祁正印卻好脾氣地沒有拆穿,隻是沉默而順從地穿上了外套。

外套是剛洗過的,殘留著黑藥皂的味道,混雜著土荊芥和草木灰的獨特氣味。

淡淡的,淳厚綿長。

哈巴河縣距離那仁一百多公裡,足足騎了兩個多小時摩托車才終於抵達。

巴太將她在綜合市場門口放下,約好辦完事情在此彙合。

市場門口人來人往,全是陌生的異族麵孔,膽小的漢族女孩緊緊攥著袖口,用力地點頭說好。

摩托車上的男人扭頭看一眼市場裡麵的景象,又看一眼路旁局促不安的女孩,走了一段,又忍不住折回來囑咐道:

“不要輕易跟人搭話,遇到什麼事就找帶紅袖章的人,或者去獸醫站找我。”

怕她找不到獸醫站,又詳細地跟她描述了路線,確信她全都記住了,才再次啟動車子,朝著獸醫站的方向去了。

巴太離開之後,祁正印站在原地怔了片刻,便轉身去了二層的網吧。

破舊的網吧光線昏暗,充斥著刺鼻的煙味,前台的漢族小夥將鍵盤敲得震天響,聽到有腳步聲上來,連頭都沒抬一下。

“一塊錢一小時,押金二十。”

祁正印乖乖交了錢,找了個角落靠窗的位置落座。

天光很亮,透過玻璃投射進一縷縷細碎的光,照亮空氣裡的浮塵,落在昏黃的電腦屏幕上。

座位上的人半邊臉隱沒在陰影裡,盯著不斷有新消息送達的□□界麵狠狠發怔,握著鼠標的手就那樣懸空頓著,遲遲沒有放下。

被命名為家人的分組猶如警示器一樣頻繁閃爍,發出尖銳的促鳴,一下又一下,刺激著她敏感脆弱的神經。

那些紛亂的回憶猶如決堤的洪水向她侵襲而來,將她瘦小的身軀深深淹沒,明明身處陸地,她卻覺得自己快要溺亡了。

果然,心裡頭藏著牢籠,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開命運的監禁。

她實在沒有勇氣查看任何一條消息,重重按下鼠標左鍵,選擇了忽略全部。

世界一下恢複安靜,她的心也跟著慢慢安靜下來。

靜默片刻,她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翻看起長長的好友列表,試圖從中找到一個能幫她購買相機的人。

但幾分鐘過後,卻是以失敗而告終。

她的交際圈向來小得可憐,每一位成員都是經過陸謹精挑細選的,就算在列表裡被分組為朋友,但她卻十分清楚,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她的朋友,隻是擺在櫥窗裡的陳設罷了。

這樣的現實不禁讓她有些泄氣,靠在椅背上陷入了茫然,正當她決定無奈放棄時,□□動態卻刷新出來一條說說。

她下意識點開——竟是消失了許久的徐寶寶。

這條說說沒有像往常那樣配上好看的圖片,隻有短短的八個字:

滿血複活,繼續出發。

祁正印不禁眸光一動,腦海裡自動浮現出那個明豔動人的笑臉來。

徐寶寶是她的高中同學,兩個人其實並不算熟,充其量隻是同一個英語學習小組的交情。

徐寶寶的英語極好,在大家完形填空都還做不明白的時候,她的口語已經流利到能和外教暢談無阻,理所當然地便由她來擔任組長,帶領大家一起完成小組作業。

她就像是祁正印的另一個反麵,自信開朗,對一切新鮮事物都充滿了熱情,渾身上下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宛若一株無所畏懼的向日葵,無論將她移栽到何處,都能綻放出最絢爛的花朵。

兩個人自打畢業以後就再沒有見過麵,祁正印刪掉了所有高中同學的聯係方式,卻唯獨留下了她。

隻因她打從心裡一直深深羨慕著她。

羨慕她勇敢,羨慕她自由,羨慕她肆意地揮霍人生,羨慕她不顧一切追逐喜歡的生活,從不似自己這般怯懦,這般迷惘,這般黯淡無光。

窺視徐寶寶的生活,是祁正印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緩慢地將鼠標移到徐寶寶剛剛發出的那條說說上麵,鬼使神差地按下點讚按鈕,送出了這麼多年以來第一個讚。

但點完讚卻立馬後悔了。

連忙抬手想要取消,然而徐寶寶的消息卻比她來的更快,久未聯係的高中同學隔著網絡向她發來遙遠的問候:

正印,好久不見!

看著對話框裡的那行小字,屏幕前的人握著鼠標的手猛地一僵,震驚片刻,緩慢而遲疑地將手摸向了鍵盤。

也許,徐寶寶可以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