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灰撲撲的小花(1 / 1)

風終於在第二天早上停下來,失去了風聲的呼嘯,天地間一片寂靜。

一行人裝點好行囊,驅趕著羊群,繼續朝著夏牧場緩慢前行。

葉爾達那又恢複往日的活躍,小小的身軀裡麵仿佛藏著無窮無儘的能量,怎麼折騰也不覺得累。

娜迪拉年紀尚小,剛學會騎馬沒多久,大多時候都賴在大人懷裡,怎麼哄勸也不肯獨自乘騎。

唯獨讓巴太來哄才會勉強奏效,怯怯弱弱爬上馬背,短短地騎上那麼一小段,便又害怕地溜了下來。

這不禁引得阿依努爾開口逗她,問她長大了是不是也要嫁給像她叔叔這麼帥的小夥子。

小姑娘被問得立馬扭捏起來,小臉紅撲撲的,但害羞歸害羞,身體卻十分誠實,對此從未說過半個不字。

看得出來,小姑娘對於叔叔的喜歡可謂是不加掩飾。

大家又被惹得大笑起來,當事人也跟著一起笑,邊笑邊用粗糲的手掌寵溺地揉搓小侄女軟乎乎的頭發,溫柔得簡直不太像他。

阿依努爾緊接著又說:

“那你恐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像你叔叔這麼帥的,整個哈巴河縣找不出來第二個了!”

經她這麼一說,大家愈發笑得開心起來,笑聲沿著寬闊無人的漫長公路蜿蜒向前,喚醒沿途的草原和雪山,目之所及都變得異常生動起來。

祁正印忍不住側頭去看馬背上的那個男人,他好看得如此清晰又無所畏懼,像一束明亮刺眼的光。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時間在他眼底回溯,無限天光聚攏成一抹琥珀色,他騎著馬,穿過寂靜無聲的幽暗山穀,一步一步走回光亮裡。

那一瞬間,她突然就相信了故事裡哈薩克少年的存在。

那個少年竟然是真的存在,不僅僅隻是活在李文秀的書裡,更活在她的眼前,距離她不足十步之遙,觸手可及的地方。

祁正印的心裡一片動蕩。

遷徙的路途總是遙遠而漫長,仿佛永遠沒有儘頭似的,行至216國道附近,他們遇到了一對自駕遊的情侶,詢問去布爾津怎麼走。

在場的人除了祁正印和娜迪拉不知道以外,其他人都知道怎麼走,但大家卻出奇一致地看向了一旁的巴太。

神情中包含萬千惋惜。

所有人都知道,布爾津馬場,曾是少年心中最灼熱的夢想。

唯獨當事人偽飾得一臉風淡雲輕,慢悠悠從羊群側麵繞過來,指了指不遠處的額爾齊斯河,若無其事地說:

“前麵過河右轉就是。”

情侶問得方向,千恩萬謝地走了,幾分鐘後卻又折回來,猶豫著問能不能幫忙拍一張合影,等過了這段路,後麵可能就拍不到如此好看的風景了。

對此阿依努爾極為熱情,率先跳下了馬背,自告奮勇地擔任攝影師,拍著胸脯信誓旦旦道:

“我拍得可好看了!一路上不知道給多少人拍過了。”

然而幾秒鐘後,她就被當場打臉了——專業相機不比普通相機,操作起來頗有難度,強行拍了幾張,不是對不上焦就是曝光過度,沒一張能看的。

好在那對情侶修養極高,麵對如此情況,仍能麵帶微笑地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拍得挺好。

但在返回車上的時候,祁正印聽到男孩壓低了聲音安慰身旁翻看照片的女朋友說:

“沒關係的,我們下次還可以再來,到時候彆又忘了帶三腳架就行。”

輕若無聲的話語傳進祁正印的耳朵,觸動她那根敏感柔軟的心弦,她稍微猶豫了片刻,走過去對著失落中的女孩說:

“這麼美的風景,隻拍這麼幾張太可惜了,我再幫你們多拍幾張吧!”

說完她低頭看向女孩手中的相機——尼康D1。

這是尼□□產的第一台數碼單反相機,1999年麵世,相較於傳統膠片機,這款相機的價格實在親民,一經上市便風靡全球。

她曾經也有一台一模一樣的,就放在書架的頂層,後來因為長期閒置,被家人送給了親戚家的小孩。

有阿依努爾的魔鬼拍照技術在前,情侶倆明顯對她有所懷疑,但出於禮貌,卻並沒有拒絕她的提議,將相機遞了過來。

望著眼前那台熟悉的黑色相機,祁正印的眸光微微一顫,泛黃的回憶帶著氤氳的潮濕水汽,如同漲潮一般向她奔湧而來。

她是在高中時期喜歡上的攝影,一次偶然的機會參觀了一場攝影展,隻一眼,便深深地愛上了照片背後的世界。

但是膠片機實在太貴了,她的壓歲錢根本無力負擔,於是便鼓足了勇氣問家裡要。

當時她媽媽陸謹答應得十分爽快,承諾以此當作她十六歲的生日禮物。

她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放學就去書店裡買了一堆攝影書,藏在床底下不敢讓父母發現,生怕被指責耽誤學習,隻敢每天關了燈之後躲在被窩裡打著手電筒偷偷看,憧憬著有朝一日拿到相機大展身手,拍出像攝影展上那樣出色的照片。

終於等到了生日那天。

她幾乎是飛奔著跑回家去,滿心期待地等著收獲她夢寐以求的生日禮物,甚至還為此特意洗了幾遍手,就怕到時候弄臟她心愛的相機。

但她卻並沒有如願得到相機。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鋼琴。

陸謹給出的解釋是,攝影對於她的未來沒有任何幫助,但鋼琴就不一樣了,鋼琴能幫助她培養氣質。

對她而言,終生受用。

祁正印也不是沒想過掙紮,為此躲進衛生間偷偷抹眼淚,但陸謹卻仍然沒有改變一絲態度,甚至還拉住了想要進去勸慰的丈夫,無比冷漠地看著水池邊哭泣的女孩說:

“看來鋼琴果然是買對了,沒有任何一個有修養的女孩,會因為一件小事撇下幫她慶祝生日的親人,隻顧宣泄自己的無用情緒。”

就這樣,在生日歌奏起的歡樂氣氛裡,在母親冷漠的譴責中,那個十六歲的小女孩,驚惶無措地擦乾淨眼淚,乖巧而懂事地放棄了喜歡的東西。

幾年後,祁正印已經考上了研究生,當初參加過生日宴的表姐突然說要送她一件入學禮物,她高興地打開盒子,發現裡麵靜靜地躺著的,正是那台曾經夢寐以求的黑色相機。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急速縮小,仿佛被一股強勁的力量強行拽進了狹小未知的封閉空間裡,連呼吸都是閉塞沉悶的。

表姐滿臉期待地問她:

“開心嗎?這可是你最想要的禮物!”

她生硬地將自己從封閉的空間裡麵拖拽出來,來不及呼吸新鮮空氣,便習慣性地露出討好的笑容:

“開心,當然開心。”

轉身卻將盒子放到書架的頂層,永遠地封存了起來。

她很清楚,二十二歲的自己,永遠再回不去十六歲,那時候喜歡的東西,也早就在日複一日中焚為灰燼了。

時隔多年,祁正印再度觸摸到自己曾經喜歡的東西,望著鏡頭後麵那對陌生的情侶,心中一片愕然。

她記得自己明明早就將那些書燒得乾乾淨淨,也不再關注任何關於攝影的東西,但腦海裡蘇醒過來的記憶卻如同與生俱來的某種本能一樣,清晰而準確地向她發出了指令。

她下意識調起參數,撥動光圈,構建取景的角度,抓住合適的時機果斷按下快門。

“哢嚓”一聲,真實的人物在光學作用下形成虛擬的圖像。

祁正印呆呆看著液晶屏上顯現出來的照片,一抬眸,竟然瞥見了那個躲在衛生間裡偷偷哭泣的女孩。

她那麼瘦弱,短短的頭發,像一朵灰撲撲的小花。

她多想伸出手去抱抱她啊。

隻可惜她卻過早的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