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和解(1 / 1)

結束了漫長的黑夜,太陽再一次從天邊緩緩升起,世界逐漸明亮。

就如同阿依努爾所預料的那樣,他們遭遇了強風天氣,風大到幾乎要將整個房頂掀開,所有的一切都朝著風的方向狠狠傾斜,就連大地都好似要被完全掀翻過來。

阿依努爾穿著她最愛的鮮豔裙子,卯足力氣站立在風中,裙擺被吹得緊緊貼在腿上,飛舞的棕色長發遮擋住她漂亮的眼睛。

“這裡風太大了,我們得去山的另一邊!”

狂風將她的聲音打散,顯得遙遠而模糊。

蘇力坦朝著風吹過來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麵露擔憂,轉頭催促大家加快速度整理東西,必須趕在風變得更大之前離開這片毫無遮擋的坦地。

一切進行得忙碌而混亂。

那對倔強的哈薩克父子還在冷戰,雖然乾活的時候配合默契,卻連一句話也不肯說,甚至連眼神都儘力避開。

一行人在接連不斷的波折和各種始料未及的狀況堆疊下,舉步維艱地轉移到了山的背麵,抵達新的營地。

等到一切重新安定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但東西仍然還沒有整理完。

望著一屋子累到癱軟的老弱婦孺,蘇力坦主動承擔下了餘下的收尾工作,巴太雖然什麼也沒有說,卻也自覺地跟了出去。

在有風的日子裡,天空變得格外明亮乾淨。

巴太搬起一個木箱,朝氈房走去,經過蘇力坦身邊時,下意識瞟了一眼。

他的父親顯然還在生他的氣,臉色陰沉如鐵,就連手上的動作都比平時更加用力,他原想等到一切忙完之後再說,但又害怕到時候失去這股積蓄一天的勇氣,便還是走了過去。

蘇力坦正在拆卸駝背上的包裹,常年馳騁於馬背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健碩,威風猶存,但帽簷漏出來的細密灰發卻無聲地暴露了歲月的殘忍。

他正在不可抗拒地日益老去。

這讓一旁的巴太不禁心頭一酸,慌忙放下懷中的木箱,走上前去幫著父親抬了一手。

感受到肩上突然變輕的重量,蘇力坦僵了一瞬,但仍舊一言不發,沉默地將包裹放到地上,再次摸向駝背上的繩索。

隻是旁邊的人卻比他動作更快,已經上手解起了繩結。

這個年輕的哈薩克青年一邊熟練地用著父親曾經教會他的方法解開繩結,一邊暗暗觀察父親的臉色,見他臉上終於有些鬆動,才適時開口道:

“爸爸,我們談一談吧。”

蘇力坦聞言一怔,依舊沉默著不肯說話,但手上搬東西的動作卻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氣氛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巴太的目光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他解開最後一個繩結,側身繞到父親跟前,不由分說地接過他手裡的重物,沉了沉聲鄭重道:

“爸爸,這件事情是我不對,我明知道您不願意走公路,卻還是故意答應阿依努爾,迫使您不得不走公路,我利用了阿依努爾,也利用了您對我的信任,我向您道歉。”

說完,他將手裡的東西放到地上,緩緩從懷裡掏出來一根貓頭鷹羽毛。

羽毛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早已失去昔日的光澤,灰撲撲一片,經風一吹,愈發顯得殘破不堪。

蘇力坦卻一眼認出這根羽毛的來處。

那是他養的第一隻貓頭鷹——阿布拉的羽毛,在巴太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阿布拉就已經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漫長的日夜。

巴太成年禮的時候,他將這隻珍貴的羽毛作為禮物送給了他最疼愛的小兒子,親眼見證他的小兒子戴著這根漂亮的貓頭鷹羽毛,從一個小小的孩子曆經傳統的洗禮,蛻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這根看似破舊的小小羽毛,承載了一個父親太多珍貴的回憶。

饒是蘇力坦有著一顆堅硬而粗糲的強大心臟,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動容,泛起了隱隱的淚光。

一旁的巴太也禁不住紅了眼眶,輕輕將羽毛放進父親的手中,又小心地握著他的手掌合上,放緩了語氣說:

“爸爸,媽媽去世得早,我是您一手帶大的孩子。從前是我太年輕,不懂事,一直惹您生氣,但是現在我長大了,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惹您生氣了。”

提起過世的妻子,這個不再年輕的哈薩克男人難得露出些柔軟,落寞地垂下了頭顱。

巴太埋頭稍微調整了下情緒,又繼續說道:

“您要是喜歡走小道,下次我陪您一起走,但這次也請您陪我走一次公路,您總要試著去嘗試新的東西,嘗試過之後再做決定也不遲。若是您以後改變主意,想騎摩托了,我也可以教您,我在馬場學得可好了。但若您還是更喜歡騎馬,那咱們就騎馬,沒有關係的。隻要不違反規定,怎麼樣我都依您。”

他著說一頓,抬眸看向他那因不知道如何麵對兒子的真情袒露而深深彆過頭去的父親,緩慢地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來。

那一刻,父子倆的關係好像在無形之中完成了轉換,成年禮上送出去的那根羽毛,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初的來處。

巴太定了定神,望著父親那因為心緒震蕩而微微顫抖著的肩膀,一字一句緩慢地說道:

“爸爸,也許您喜歡的東西最後都會一點一點消失乾淨,但是我會永遠陪著您,陪您儘力挽回那些正在失去的東西,也陪您嘗試更多新的東西,絕不會拋下您。”

聽到這裡,強忍著情緒的父親終於控製不住紅了眼眶,轉身一把抱住了他最疼愛的小兒子。

這位正在垂垂老去的父親,卸下長久以來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向他不知不覺早已長大成人的小兒子,坦露出了最真實脆弱的一麵。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但卻篤定而有力:

“好孩子,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你是我最優秀的兒子,我一直都以你為傲。”

天光明亮,狂風在天地間來回滌蕩,仿佛將人心覆蓋的灰塵都吹拂乾淨了。

巴太也回抱住父親。

這對終於解開心結的哈薩克父子,在肆意起舞的狂風之中緊緊擁抱,深刻地向世人闡述著血肉相承的神聖意義。

祁正印從氈房裡出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如果有相機的話,她真想按下快門捕捉住這個珍貴的瞬間,隻可惜她沒有,於是她隻好抬起雙手,衝著他們站立的方向比出一個畫框,爾後“哢嚓”一聲,將這永恒美好的一幕,儲存進了她的腦海裡。

能夠與家人和解,真好。

她在心裡默默地想,眼底卻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