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會停(1 / 1)

風果然刮起來了,呼嘯著掠過山林湖泊,像一場臨時起意的侵襲。

天太黑了,裹得嚴實的漢族女孩在狂風中蹣跚前行,手電筒的光亮顯得無比脆弱,仿佛隨時就要被風吹散。

她在湖邊找到了那個獨自難過的哈薩克青年。

他分明聽到身後的響動,卻沒有回頭,琥珀色的眼睛裡目空一物,什麼也沒有。

來的時候祁正印想了一路——找到他之後應該說什麼,是先道謝,還是安慰,或是直接拿出口袋裡的東西給他。

但真正找到他之後,她卻發現自己根本開不了口說任何話,隻是走到這裡,就已經耗儘了所有的心力。

風還在吹著,吹得人心翻滾。

良久,湖邊坐著的人才輕聲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先開了口:

“為什麼不說話?”

祁正印默然,抬手撥開擋在臉上的散亂長發,鼓起勇氣坐到他的身旁,無比誠實地答道:

“我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回答簡直差點將男人逗笑,他輕哼一聲,扭頭淡淡看她一眼,又轉頭去看湖麵了。

月光蒼冷,落在波瀾迭起的湖麵一片動蕩。

兩個人就這麼坐著,誰也沒再說話。

不知又過了多久,祁正印才從口袋裡掏出兩節電池遞了過去,那是她上午特意在紅星超市買的,權當報答他將她帶出荒漠的謝禮。

巴太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卻沒有伸手去接,隻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捉摸不定,最後輕飄飄丟出一句:

“自己留著吧,明顯你更需要。”

送禮的人沒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乾脆,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又恢複如常,壓低了聲音說:

“但還是要謝謝你……”

她說著突兀地停頓了幾秒,才終於蓄滿勇氣說完後麵半句:

“救了我兩次。”

祁正印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主動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那晚發生的事情,但真正說出口之後,卻發現根本沒有想象中那樣困難。

就好像……

終於將那根越紮越深的利刺從心臟裡麵拔出來了,雖然拔的那一下很痛,拔完也仍然還在不停流血,但卻終於獲得了愈合的可能。

巴太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及此事,心中一驚,腦海裡閃過一些記憶的片段:

雪夜裡的冰河,那個漢族女孩跳得乾脆果決,沒有任何猶豫。

他猛地收住回憶,扭頭看向身側的人,眼神逐漸變得複雜,半響,他似是打定什麼主意,從她手中奪過那兩節電池,故作冷漠道:

“算了,給我吧,以後彆再乾蠢事了。”

說完又暗暗打量她的神情,發現她隻是淡淡一笑,完全沒有任何被刺激到的跡象,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還是覺得有些不安,生怕她突然又站起來往湖裡跳,於是連忙岔開話題,主動說起白天發生的事情。

其實父子倆之間的矛盾,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經埋下了禍因。

蘇力坦從始至終都不願意走公路,是考慮到阿依努爾家確實需要幫忙,巴太又已經答應了她,不能讓他失信於人,才勉強答應了。

但心裡一直都有疙瘩。

今早出發的時候就因為如何分配駱駝與巴太發生了摩擦,還因此耽誤出發時間,導致他們沒能按約定時間出現在彙合地點。

後來清點物資的時候,發現物資少了一箱,便叫他過來詢問,結果就因為他隨口抱怨了一句,便徹底引爆了心中積壓已久的邪火。

說到底,蘇力坦在意的根本就不是這些瑣碎的雜事,而是他打從心裡抗拒走公路。

提及這些,巴太一臉無奈:

“難道改變舊的傳統,適應新的變化,我們就不是純正的遊牧民族了嗎?”

祁正印頷首。

她不太懂何為純正的遊牧民族,也不懂哈薩克族的傳統,但她卻十分讚同他的觀點——改變才是這個世界永恒不變的主題。

不隻是阿勒泰,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改變,沒有任何人,或是任何群體能夠對抗這個本質。

人類所能做的就隻是適應改變。

但改變卻也是殘酷的,血淋淋的,它逼迫人們剝離所熟悉的事物,舍棄那些深深喜歡並依賴的生存方式,擁抱新生的同時,也永遠地失去了舊我。

祁正印忍不住沉沉歎了口氣,抬眼去看身側的人。

她驚奇地發現,在談論這些的時候,這個沉默寡鬱的哈薩克青年,眼睛裡短暫地恢複了微光。

驚訝中的女孩不自覺被這微光所吸引,隱隱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無儘的可能。

風依舊吹著,無休無止,席卷一切。

巴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突然跟一個毫不相關的人說這麼多,但卻覺得將這些話說出來之後,莫名輕鬆了許多,似乎也沒有那麼煩惱了。

不禁沉肩吐出一口氣來。

見到他終於卸下些負擔,祁正印也跟著鬆了口氣,埋頭思索片刻,試探性地開口道:

“也許……你爸爸並不是不願改變,而是有些害怕呢?”

害怕?

黑暗中的人狠狠一愣。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

在他眼中,父親一直是個堅固不破的存在,充滿絕對的力量和說一不二的權威,那樣的一個人,竟也會感到害怕?

他質疑地望向身旁的女孩。

祁正印卻是一頓,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往下說道:

“也許他固守的並不是被時代逐漸拋棄的傳統,而是……那個逐漸被拋棄的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仿佛帶著巨大的重量,在這個哈薩克青年的心臟上狠狠碾過。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一時間聽不見風聲,也感覺不到風的存在了,月光靜默地在水麵漂浮,隨波輕晃。

這是巴太第一次意識到——那些他曾經反抗過無數次的東西,對於父親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以為自己放棄喜歡的生活,選擇回歸故鄉,便是對於親情最大的反哺,但卻忘了一件事情:

比陪伴更重要的,是理解。

他自以為見過更大的世界,經曆過悲痛的過往,便能輕易看輕這片賦予他力量的土地,和給予他生命的人。

也許,他也有錯,而且錯得很遠。

女孩默了一默,抬眸望向身邊的人。

“嘗試去理解一下吧!”

他聞聲轉過頭來,也看向她,眼神在頃刻之間曆經萬千變化,緩緩歸於平靜,他由衷地想要對她道一聲謝,但話到嘴邊卻又收了回去,轉而揚起手中的電池,故作瀟灑道:

“算上這個,扯平了。”

她輕笑一聲,並不去拆穿他的偽裝,隻順從地說好。

風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月光仍然泛著寒意,卻似乎有某種東西在這個狂風肆掠的夜晚順應世界的本質,悄無聲息地發生了改變。

可究竟是什麼呢?

也許隻有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