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父子(1 / 1)

兩家人約好第二天上午在幾公裡外的紅星超市彙合。

阿依努爾生怕拖了後腿,天還沒亮就將所有人叫起來,不到九點就連人帶羊抵達了彙合地點。

蘇力坦一家自然還沒有到,就連超市的門都是被她強行叩開的。

紅星超市位於319省道的一處彎道,地理位置十分優越,背靠著一片無邊無際的野湖,正對麵就是草地和雪山。

說是超市,其實就是一間還算寬敞的木屋,除了售賣雜貨以外,還兼顧修車和餐飲,原本沒有名字,因為門口的大石頭上畫著一顆碩大的紅星,所以才被稱呼為紅星超市。

老板是個和善健談的蒙古男人,又高又胖,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精通漢哈蒙維四種語言,跟誰都能聊成一片。

尤其和阿依努爾聊得投緣。

天氣出奇得好,天幕一片水洗過的淺藍色,大朵大朵的白雲層層堆疊,猶如棉絮一樣掛在山腰,傾斜著與草坡的弧度遙相呼應,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長途跋涉而來,在漫長的遷徙中逐漸變得柔軟,鋪在臉上一片輕柔。

祁正印撐著胳膊坐在木屋前的長椅上,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由衷感歎:

阿勒泰實在太美了。

美得讓人短暫忘記自己正身處人間。

她們在紅星超市足足等了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時分,才終於看見擠擠挨挨的羊群從彎道後麵姍姍來遲,磨磨蹭蹭地現出身來。

葉爾達那馬騎得飛快,從羊群後麵繞出來,還離得有些距離,便隔著馬背衝著長椅上的人用哈薩克語打起招呼:

“你好啊!”

這是祁正印為數不多能聽懂的一句哈薩克語,她有些欣喜,又有些局促,起身也衝他招了招手,用哈薩克語回應道:

“你好啊。”

剛要把手放下,又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年輕的哈薩克男人騎著馬走在羊群的最後方,在緩緩散儘的漫天塵土裡一幀一幀地顯現出清晰的眉眼。

他顯然也看到了她,微微偏頭,琥珀色的眼睛裡盛著若有似無的倦懶。

娜迪拉乖巧地靠在他的懷裡,小姑娘似乎還沒有睡醒,垂著一雙水盈盈的大眼睛,神情軟糯得快要將人融化。

祁正印還未來得及放下的手略微一縮,心底莫名卷起一陣輕柔的風,抿了抿嘴,轉身去木屋裡叫阿依努爾了。

兩家人在紅星超市成功彙合,短暫地休整一番過後,又馬不停蹄地踏上新的路途。

一路上巴太都有意避開眾人,遠遠跟在羊群後麵,沉默而疏離。

葉爾達那卻與他的叔叔正好相反,就屬他最活躍,簡直把阿依努爾都比了下去,竄前跑後,一刻也不消停,時不時還要故意和阿依努爾鬥幾句嘴。

蘇力坦似乎對於改沿公路轉場之事並不情願,始終沉著一張臉,神情肅厲,讓人輕易不敢靠近。

七點左右,一行人抵達宿營地。

阿依努爾讓祁正印把巧克力拿去分給大家墊墊肚子,後者足足做了半分鐘心理建設,才敢邁開腿朝蘇力坦走去。

天色尚早,絲毫沒有日落的跡象,天空一片明亮。

祁正印走過去的時候,蘇力坦正在清點地上的物資,好像有什麼東西找不到了,轉頭招呼正在搭建氈房的巴太過來。

被召喚的人正固定好一根氈房骨架,聽到聲音,遲疑地朝這邊望了一眼,才拍淨身上的泥土小跑著過來。

祁正印識趣地往後退開一步,給父子倆騰出地方。

哪知兩個人沒說幾句便爭執起來,她聽不懂哈薩克語,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吵什麼,隻看見蘇力坦麵色怒紅,胸腔劇烈地起伏,說著說著竟還動起手來。

祁正印簡直被嚇得一顫。

眼見著巴掌就要落在巴太的臉上,她都做好準備要上去幫忙攔一攔了,卻看見蘇力坦的手生硬地懸停在了半空中。

他像是想起某些悔恨的回憶,眸光顫動,手也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站在他身前的巴太始終昂著頭顱,不退也不讓,用力捏緊了拳頭,隱忍而倔強地注視著身前的父親。

這對哈薩克父子,就這樣在明亮的天光下無聲對抗。

良久,作為兒子的巴太才終於鬆開緊捏的拳頭,主動結束這場漫長的爭執,埋頭說了一句什麼,轉身走了。

祁正印本能地朝他看去,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並沒有太大的波瀾,反倒透著一股深深的平靜,但敏感的漢族女孩卻仍然透過這抹偽飾的平靜,窺見了裡麵深藏的委屈和痛苦。

巴太離開之後,蘇力坦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後也走了。

落日西沉,向地平線以下緩緩墜去,拖曳出一抹濃墨重彩的暮色。

因為父子倆吵架的事情,氈房裡的氣氛格外沉悶,就連葉爾達那都變得十分收斂,縮在角落裡安分地陪妹妹看小人書。

吃過晚飯,巴太借口出去看看羊群,便起身離開了氈房,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回來。

夜風很快就刮了起來,緊貼著氈房肆意呼嘯。

阿依努爾往火爐裡添了塊柴,招呼大家儘早休息,明天大概率會是個大風天,不好應付,得提前養精蓄銳。

時間還並不晚,但在她的提議之下,大家還是陸陸續續爬上了床鋪。

燈盞隨即熄滅,氈房徹底安靜下來,漸漸地隻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勻長呼吸。

祁正印卻始終無法入眠。

再三猶豫掙紮過後,她最終還是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摸出了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