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祁正印跟隨阿依努爾一起轉場。
張鳳俠沒來送行,隻送給她一個禮物。
那是一個手工縫製的彩色背包,樣式再尋常不過,包麵用各種顏色的邊角料拚湊而成,特意將兩根背帶加寬,塞了棉花,背再重的東西也不會覺得勒。
轉場對於牧民們來說是個大日子,他們帶著所擁有的一切,滿心虔誠,長途跋涉,懷揣著美好的希望奔赴下一片水草豐茂的地方,放牧牛羊,開始新的生活。
晨輝稀薄,村莊還在沉睡。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羊群涉過荒漠與草地,朝著幾百公裡外的那仁夏牧場緩慢前行。
經過那片熟悉的草場時,祁正印下意識放慢了速度。
河的另一邊,羊群被驅趕著出現在視野之中,踏起陣陣塵土,穿著灰色馬甲的哈薩克青年腰背挺直地立在馬背上,風一樣穿過漫天飛揚的灰黃塵土,昂身勒馬,急停下來。
祁正印本能地望了過去。
在他身後,太陽正在升起,萬物正在醒來。
他們彼此看見了對方,短暫地對視一瞬過後,又調轉馬頭,回歸了各自的境遇。
像是一場無聲的送彆。
村子裡除了蘇力坦以外,沒有人再走從前的小路,改沿公路遷徙。
阿依努爾家也不例外,她的媽媽艾娜是個傳統的哈薩克婦女,皮膚油紅,總是帶著一臉溫和質樸的笑容,聽不懂漢語,也不怎麼愛說話。
羊群走走停停,沿路走,沿路吃,仿佛永遠也吃不飽似的。
西北旅遊有所起色之後,旅遊大巴日漸多起來,偶爾有停下來請求和羊群合影的遊客,離開時總會留下些小禮物,或是一瓶礦泉水,或是一包小零食,又或是剛在上個景區購買的果脯。
阿依努爾無一例外都報以最大的熱情,慷慨地回贈她引以為傲的酸奶疙瘩,每每將路過的遊客酸到呲牙咧嘴,她便要大笑起來,強行解釋道:
“你是因為沒吃習慣,吃習慣了就會覺得非常好吃!”
對此祁正印表示不敢苟同,順勢將遞過來的酸奶疙瘩推得更遠了。
此等珍饈,恕她實在無福消受。
她們白天沿著公路遷徙,晚上便在路旁尋一處安全的地方宿營,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搭氈房和拆氈房。
其次是尋找走丟的羊。
總有那麼一隻或者幾隻,走著走著便不知所蹤了。
阿依努爾為此不勝其煩,每次出發前都要揮著短鞭在羊群中放一通狠話,譬如再走丟就宰了做成烤全羊,或是切成塊串到紅柳枝上,撒一把孜然辣椒麵之類,聽得一旁的祁某直咽口水。
這天傍晚,抵達紮營地點後祁正印照例數了遍羊,發現又少了一隻。
阿依努爾忙著搭建氈房,暫時無暇顧及其他,艾娜剛從外麵撿完羊糞回來,此刻正準備生火做飯,除開她本人以外,再沒有旁的閒人。
祁正印抬頭望向遠方西垂的落日,天就快黑了,等母女二人忙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時再去找羊,怕是更加困難。
思前想後,她決定主動請纓幫忙找羊,反正安營的地方距離公路也不遠,包裡又有地圖和指南針,找不找得到羊不敢說,總歸人是不會丟的。
阿依努爾卻不太放心她獨自前去,一雙漂亮的眼睛裡布滿了擔憂,勸她等搭好氈房之後再說。
祁正印卻是主意已定,利落地翻身上馬,一頭紮進了低垂的暮色裡。
隻是阿勒泰實在太大,大到無邊無際,萬物蒼渺。
盲目自信的漢族女孩很快就發現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連著轉了幾圈過後,便徹底失去方向,迷失在了遼闊無垠的荒漠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目之所及一片蒼茫,星星被雲層隱匿了蹤跡,躲藏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唯有一彎孤獨的月亮高高懸掛,灑落下銀白的清輝。
馬兒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焦躁,不安地低鳴了幾聲。
夜晚的荒漠溫度降得很快,祁正印紮緊領口,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她記得公路就在荒漠的西麵,隻要一直朝西走就不會有錯,但棘手的是——指南針失靈了,分辨不出方向,地圖也在黑暗中成了擺設,淪為一張廢紙。
馬背上的人挫敗地歎了口氣,看來她還是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撿羊這種事,原本就不是她能勝任的。
馬兒跑了一天,此刻也已經累了,發出長長的鳴息。
祁正印安慰自己,這片荒漠雖然很大,但以時間來掐算,並沒有偏離太遠,阿依努爾很快就會發現不對出來找她。
就算阿依努爾找不到她,最差的結果不過也隻是在荒漠上過夜,等到太陽出來,就能分辨方向,找回公路。
如此一想,她瞬間安心了許多,翻身下馬,隨便找了處地方坐下來。
手電筒餘電不足,光線由淺黃轉為暗黃,她的視線也因此變得更差,幾乎看不清前方了。
萬物一片模糊。
疲累交加的女孩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轉動著可能隨時罷工的手電筒,腦袋逐漸放空,靈魂遊離到另一個世界,隻留下一具空落的軀殼。
恍惚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起先聲音很遠,聽不太真切,爾後才逐漸清晰起來,慢慢靠近,最後直抵耳膜,憑空炸開一記驚雷。
“喂!醒醒!”
半夢半醒間,祁正印艱難地撐開眼皮,順著聲音的方向抬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匹棕色的馬,再往上,才是那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他偏著頭,表情考究,懷裡抱著一隻蜷縮的羊羔,羊身上塗著一抹大紅色記號——那是阿依努爾家特有的標記。
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腦子還不太清醒,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羊在哪裡找到的?”
馬背上的男人簡直差點被她逗笑,揚了揚眉毛沒有接話。
也是這個時候,手電筒終於耗儘最後一絲餘電,戛然熄滅。
祁正印隻覺得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仿佛又被打回了睡夢當中,不禁心生疑惑道:
“難道我還沒醒?”
黑暗中詭異地寂靜了幾秒,而後聽見有人淡淡地說:
“嗯,沒醒。”
這下祁正印才終於確定自己醒了。
實實在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