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祁正印決定去夏牧場以後,騎馬的事情突然變得順利起來。
葉爾達那驚歎於她一夜之間的驚人進步,忍不住連連誇讚,直呼她終於開了竅。
轉場在村子裡進行得如火如荼,幾乎每個清晨都能在薄霧裡見到遷徙的龐大隊伍,蒼藍色的巨大天穹下,牧民們驅趕著牛馬羊群,朝著更深更遠的山野走去。
蘇力坦卻並不著急啟程,他們家的牛羊比較少,勞力又個個年富力強,就等著避開高峰,繞後超車。
河邊的草場在牛羊的啃食下日漸荒蕪,祁正印已經很久沒替葉爾達那寫過作業,巴太卻還是每天跟著一起放羊。
可能他也確實沒有彆的事情可做。
但他從不走近,更不關心師徒二人的教學遊戲,大多時候都躺在草地裡睡覺,或是坐著出神,沉默而平靜。
彩虹布拉克無人不知,這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心裡藏著深茂的過往,也許要很久很久才能釋懷。
祁正印的馬術漸漸好起來,上下馬背收放自如,不用旁人輔助也能騎得很遠,但不敢騎快,隻敢慢慢地走。
為此葉爾達那向她發出無情的嘲笑,就她這個速度,跟烏龜比賽估計都得拿個倒數。
祁正印卻是慢得心安理得,認為隻要能攆上邊走邊吃的羊群,不耽誤轉場就足以夠用。
阿勒泰的氣溫一天三變,早晚凍得穿棉襖,中午又熱得如同嚴夏。
祁正印脫了外套,騎著馬一圈一圈繞著羊群慢慢地走,馬背上總是有風,吹得她頭發散亂,睜不開眼。
有幾隻羊逐漸脫離羊群,朝更遠的河流蜿蜒處撒腿跑去。
她嘗試著策馬追了幾步,但發現馬兒有加速的傾向,立馬拽住韁繩,勒停下來。
葉爾達那被張鳳俠叫去小賣部接電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草場上除了她以外,就隻剩下一個睡覺的人。
老實說她有些抗拒去找巴太,但看著越跑越遠的羊,猶豫再三,還是走了過去。
草地裡躺著的人閉著眼睛,兩隻胳膊舒服地枕在腦後,陽光是赤金色的,鋪在臉上柔和明亮,與漂亮的眉眼融為一體,叫人移不開眼。
祁正印呆呆站在跟前,有些不忍心將他叫醒,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另尋辦法。
她牽起身後的馬,準備就此離開,卻突然聽見地上的人開了口,悠悠地問道:
“什麼事?”
他的語氣慵懶平緩,倒沒有不耐煩,但也能明顯能感覺到不怎麼熱絡。
祁正印臉色一怔,身子下意識朝馬兒靠去,原地無措地踏了幾步,才敢轉過身來正視說話的人。
此時的巴太已經從草地上坐起來了,一隻手懶懶撐在身後,另一隻手搭在眉骨上遮擋太陽,琥珀色的眼睛半眯著,絲毫不見半分睡意。
所以他根本就沒有睡著,隻是單純閉著眼睛。
祁正印略有些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起正事,指著遠處河流的方向低聲道:
“羊跑了。”
地上的人順著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轉向葉爾達那經常趴著寫作業的大石頭,目光掃過遼闊的草場,最後才落回身前的漢族女孩身上。
更準確一點說,是落回她身後的馬匹上。
風還在吹著,揚起女孩本就散亂的頭發,金光粼粼,落在她的臉上,模糊了麵容。
巴太的臉上忽而有一瞬的失神,他起身從草地上站起來,接過韁繩,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上馬。”
祁正印一下沒反應過來,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我去追羊?”
他看著她,淡淡點頭。
她簡直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所以叫醒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實在是離譜。
祁正印磨磨蹭蹭爬上馬背,心裡忍不住打鼓,雖然恐高的問題已經有所克服,但對於速度的恐懼,仍然讓她神經緊繃,腰背僵直。
牽馬的人似乎看出她內心的慌張,輕柔地摸了摸馬頭,側著臉背對她說:
“馬兒通人性,你緊張,她也會緊張。”
說完又轉身將韁繩遞上來,衝她抬了抬眼眸:
“試試,跑起來。”
逆光中的男人眉眼透亮,輪廓清晰,微微抬起的琥珀色眼眸格外好看,馬背上的女孩深深咽了口水,遲疑著接過了韁繩。
她當然不可能做到不緊張,但是他的話卻又實在充滿蠱惑,讓人不得不輕易相信。
於是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下來,鼓足勇氣拍了拍馬屁股。
馬兒向前緩走幾步,慢慢跑起來。
隨著速度加快,馬背也越來越顛簸,她幾乎要被癲得站起身來,強撐的勇氣在那一刻分崩瓦解,碎了滿地。
她害怕地大叫起來,逃避性地閉上了雙眼,呼嘯的勁風在耳邊奔湧掠過,宛若一場盛大的侵襲。
她感覺此刻的自己無限接近死亡,而在那崩天裂地的巨大絕望裡,又有某種東西在縫隙中破土而出,掙紮出一股向死而生的勇敢。
半虛半實間,祁正印聽見有人衝著她大聲呼喊:
“睜眼,朝前看!”
被囿於幻象中的人猛然驚醒,睜開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巴太正慌亂躍上馬背,策馬從身後追上來。
馬蹄奔騰,狂風飛舞。
她仿佛透過這個陌生的哈薩克青年,看到了曾經年少時候的自己。
那時的自己也是如此奮力往前追趕,努力想要抓住些什麼,挽回些什麼,留下些什麼,但卻因為實在太過年輕,顯得太過焦急,太過笨拙。
祁正印忽而就笑了,不隻是咧咧嘴角,而是真正地笑了。
笑完,她轉過頭去,正視前方,重新找回了對韁繩的控製。
他說的對,朝前看,跑起來。
跑起來就好了。
馬兒似乎也感知到女孩內心的變化,愈發暢意奔跑起來,一人一馬在疾風中越跑越快,越跑越從容,越跑越肆意。
這讓身後的巴太竟也有些追趕不上了,望著馬背上那個快要飛起來的漢族女孩,他終於也察覺到什麼,下意識扼住韁繩,停了下來。
天高水闊,青草瘋長。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猶如天幕裡震爍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