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市新城,離著如今的市中心不遠,有一片建成有十來年之久的小區。
那年月正是崇洋媚外思想最盛行的時候,有錢人多是黃皮白心,因此這地方也是照貓畫虎,外麵跟中國式小區一樣環繞著一圈圍牆,修了綠化帶,裡麵卻是地道美式鄉村風格的獨棟和聯排彆墅。
林曉在路邊停好車,帶著謝晚一起,來到一列聯排彆墅前,沿著木質樓梯走上去,穿過走廊,便進到了一戶大門敞開的人家中。
一樓的大客廳被其主人規劃成了兩部分,其中挨著正門的這邊算是日常辦公閒聊的地方,地上擺著一座大木雕茶台,上麵琳琅滿目的放著各式精美的茶具與茶寵。圍著茶台擱著四把椅子,一主三副。茶台後麵則是同樣材質的立櫃,上麵放了些文玩古董類的風雅之物。由流蘇簾子隔開的另一部分,也就是挨著後花園的這邊則擺著一張中式的大圓桌,邊上的玻璃櫃子裡滿是各類名貴酒水。
如今坐在茶台後麵,也就是主位上的,正是這裡的主人,乃是個身穿唐裝,個子不高,頭發黑白交雜,看起來應該在六十歲上下的男人。他一見到林曉,便親切地起身招呼:“來啦,小林。來,坐。”
“王哥,好久不見。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林曉先把手裡的禮盒放在一邊,然後領著謝晚,一起坐在了客位上。
“來就來,還帶什麼禮物呀,客氣了。”
“畢竟您幫了我不少忙,應該的。”
雙方一番禮節性地客套寒暄過後,很快便切入了正題。
“你托我打聽的事,我幫你問了。你彆說,這件事還真有點麻煩。一開始我想著找公安係統的老熟人問問,應該一兩天就能出結果,沒想到......”男人一邊低頭洗杯衝茶,一邊繼續說著,“主要是幾十年前的老案子了,這些年新城老城,各種改製,劃區,來回倒騰了好幾次,當時的派出所都已經不在了。”
“那......”
謝晚有些著急,可剛開口詢問,便被林曉打斷:“麻煩王哥了。我也知道這件事弄起來不容易,不然也不至於求到您這兒來。”
“嗨,哪裡的話。朋友嘛,互相幫忙,應該的。總之呢,我最後還是找到了市局那邊的朋友,才終於把你想問那個案子了解了一下。當然了,具體的案件卷宗不能給你。你也知道,最近督導組就在我們三江市,這時候人家能私下給我聊兩句就已經不錯啦。理解一下。”男人把茶杯推過來,和顏悅色地邀請道,“來,喝茶。”
看著眼前正飄著熱汽的茶杯,林曉順從地接過來,小酌了一口,讚了聲“好茶”。
他並不是不急,隻是他清楚,但凡求人辦事,哪怕隻是舉手之勞,對方也恨不得把事情說得堪比翻蜀山,過劍閣那麼困難,不然怎麼能讓你承人家的情呢,所以現在急也沒用,隻能任由對方繼續說下去。
好在男人也明白點到為止的道理,沒浪費太多時間,便道:“當年結案的時候,定性是自殺。卷宗上的說法是死者因高考前壓力過大,因此產生了輕生的念頭。發現她的地方呢,是在一個小旅館裡,說是燒炭導致一氧化碳還是二氧化碳什麼的中毒,窒息死亡。”
隨著對方的講述,林曉隻感覺仿佛親眼看著她躺在旅館的床上,旁邊就是正在燃燒的火盆,而她年輕的生命,一切的美好與幻想的未來,都隨著火焰的燃燒而迅速流逝。
一瞬間,無儘的情緒翻湧襲來,林曉的喉嚨好像被人用力捏緊,可他還是強撐著問道:“怎麼就能確定她是自殺呢?”
“按規矩來說,要確定是自殺,得先走個流程,也就是必須得排除他殺的嫌疑。不過嘛,因為死的是個小姑娘,她家裡人據說當時也沒怎麼追究,再加上那時候的人辦案子可沒今天這麼細致,所以很快就結案了。”
“能找到當年辦這個案子的警察嗎?”林曉又問。
“我正要給你說呢。我幫你問了,那個警察七八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男人指了指自己胸膛的位置,大概是物傷其類,也不禁有些感慨和後怕,“肺癌晚期,發現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聽說他老婆都已經帶著孩子改嫁去了外地。”
林曉聽到這個消息,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既不埋怨誰,也不想責怪誰,他隻覺得命運無情,似乎所有人都隻是老天的玩物。
“法醫呢?”謝晚問道。
男人瞥了眼眼前的小姑娘,又看了看林曉,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但還是回答道:“那個法醫得了精神病,現在就在南山精神病院,關了十來年了。”
“精神病?”
“是啊,精神病。”男人歎了口氣,補充道,“唉,其實也不奇怪。那時候我們三江市的法醫本來就沒幾個,基本上全市的案子都壓在幾個人身上。像他這樣,每天從早忙到晚,接觸的沒幾個是活人不說,那些屍體不是被人這兒捅了幾刀,就是那兒缺了幾塊,這換誰也受不了呀。精神壓力太大,時間一長,也就瘋了。我市局的那個朋友當年還曾見過他,說是他突然有天要辭職,說總是見鬼,乾不了了。一開始他們領導還不讓,因為當時法醫少嘛,可是後來有天發現他沒上班,打電話也不接,有人就去他住的地方找,發現他的時候人已經徹底瘋了。說起來也挺慘,他父母去世的早,又一直沒有結婚,再加上這事兒不太吉利,所以得了病之後,連他以前的同事也沒人說去探望一下。”
“您知道他的名字嗎?”
“姓孟,叫孟什麼來著。這樣,我一會兒手機上發給你。”
“感謝。”林曉抱了抱拳。
男人又為兩人添了茶,接著道:“小林啊,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要問這個案子的事,我也不是想跟你打聽,隻是就算我多嘴一句,現在精神病人在醫院裡,非直係親屬或涉及刑事案件,否則一般人是不能進去探望的。而且據說他瘋得厲害,當年找到他的時候,鬨起來抓傷了現場好幾個人呢。”
林曉點點頭,心中那份對於真相的渴求已讓他待不下去,索性直接站起身來:“多謝王哥。對了,您上次說有一批東西想出口,我這邊正好有個朋友有需要。他在國外,有時差,等晚點他起來了,我跟他對接好了再跟您聊,您看行嗎?”
“嗨,那都是小事。”男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笑眯眯地道,“那我就不送你們了,我一會兒還有其他事要辦。”
“當然,當然。您忙。”
客套一番後,林曉開車,帶著謝晚一起,徑直驅車前往南山精神病院。
無論如何,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林曉也想要嘗試一番,因為他渴望這個答案已經太久。然而,結果的確如對方說的那樣,就算知道了病人的名字,也不能隨意進行探望,況且就算真找到了對方,一個瘋子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呢?
事情到這裡,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林曉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幾次起身,又坐了下來。他心如亂麻,就像是一隻失去了方向的鳥兒,已不知道該往哪個地方飛,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飛下去。
一開始,他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青春期少女的無聊幻想,後來,他開始相信奇跡真的發生,可現在,他卻又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他忍不住在想:大概是因為我本就一直懷揣著這樣的期望,所以當這個期望真的實現時,哪怕明知它是假的,我也依然會奮不顧身地衝向它,乃至於自己蒙騙自己,自己說服自己,自己把一切不合理都在潛意識中合理化。
被騙的人總是很難清醒,是因為當一個人開始相信,那麼就算這時候把真相給他看,他也會自己找到解釋。
如果十八年前的事的確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真相”,那麼他願意去追逐,去尋找,哪怕為此要付出一切,他也在所不惜。可是,如果壓根就沒有所謂的“真相”呢?
逝者已矣,生者難道要忽略一切既定的事實,僅僅為了一個執念就攪得所有人都不安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