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的交情,強的一方親切熱情,弱的一方甘願伏低,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賓主儘歡,觥籌交錯之間,全是歡聲笑語。
對林曉來說,平白多了個所謂的“妹妹”,倒也沒什麼特彆的感覺。反正父親母親已經這麼說了,他對這位謝叔叔的印象也很不錯,那就當是親戚家的孩子一樣看待就是了。
他已虧欠了家人太多,這未嘗不是一個彌補的方式。
金鳳樓的東西味道如一,都是少辛辣,多鹹鮮,並不像這些年的年輕人過分追求口腔的刺激。店裡的人氣雖然不比當年,但用料並不馬虎,出品亦是力求有功無過。盤子可以是舊的,但絕不能是冷的,魚蝦的個頭可以小一些,但絕不能不新鮮,而且考慮到老人多,菜品都做了調整,口感更軟爛方便入口,可見店家的用心。
眼看大家已經吃的差不多,林曉借口出去接個工作上的電話,出了包房,先去前台將賬結了,一回頭,發現謝晚就站在自己身後。
眼神相觸,林曉本來想說些客氣話,可最後也隻是簡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接著便打算回去繼續熬著。
正在這時,少女忽然開口了:“等等。”
林曉停住了腳步,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怎麼了?”
“你......”謝晚皺著眉,似乎在思考,過了好幾秒,才問道,“你叫,林曉?”
前兩個字份外猶豫,後兩個字卻多了許多肯定。
畢竟是第一次見,直呼其名實在有些無禮,況且從年紀上說,林曉怎麼也算是她半個長輩了。
也不知她是讀書太用功,被家人保護得太好,所以才這麼不懂人情世故,還是天生性格惡劣,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總之,林曉對這個便宜妹妹實在是沒半分好感。不過出於禮節,林曉還是點了點頭:“對,雙木林,天明的那個‘曉’。”
“你原來在三江市第一中學念的書,對嗎?”少女又問。
林曉不解其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頭:“高中是,初中不是。”
“九班?”
“好像是吧,其實我不太記得了。”
“你,不對,我,也不對......”少女看起來似乎很是煩惱,低著頭思考了好一陣,才突然抬起頭,一臉嚴肅地問道,“坐在你旁邊的人,你還記得嗎?”
林曉的心臟猛地一縮,甚至連呼吸都停住了。
還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呢?
隻是,他記得她的名字,卻已經忘了她的樣子,他記得與她相處時的點滴碎片,卻已經忘了這些事究竟發生在何年何月。他記得午後的陽光,記得被風吹起的窗簾,記得那種溫暖又閒適的感覺,可旁邊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我......”
林曉下意識想說些什麼,可一聲呼喊卻在這時響起,不容商量地將他從回憶裡拉了出來。
“兒子,你過來。”喝了些酒,臉上多了些紅暈的林衛國走上來,一把拉起兒子的手,將他硬拽到了少女的跟前,大聲說著,“晚晚啊,我和你劉阿姨呢,一直都拿你當自己親閨女看的,所以你也不要太客氣,以後有什麼事,就找你這個哥哥。你這個哥哥呢,還是很不錯的,你既然喜歡做生意,那過幾天就去你哥哥公司那邊先體驗一下,學習學習嘛。林曉,這個可是自家妹妹,你要上點心,可不能敷衍!”
林曉清醒過來,也就順著父親的話答應著:“當然,謝叔叔也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還經常去你們家玩呢。公司那邊你想去,隨時都可以。你也不要有壓力,就當是先體驗和參觀。你是江南經貿大學對吧?那邊我也有不少朋友,有什麼需要,都可以直接說,不用害羞。”
他到底是個已經三十六的男人,對於眼前這個小自己十八歲的小姑娘的奇怪表現,他並沒有多想,也懶得去深思。在林曉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讓父親與母親放心,其他都是次要的。
“我送你們回去吧,我開的七座的車。”林曉說完,就打算扶著明顯醉酒的父親往外走。
“不用。”林衛國忽然站定,抓著林曉的手暗暗發力。
林曉知道他有話要說,趕緊走到他身旁,順從地俯下身,把耳朵湊了過去。
“你去送豔秋吧。”林衛國抓著兒子的手,語重心長地道,“豔秋是個好姑娘。其他的話我也不多嘴了,你自己心裡應該有數。”
林曉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點點頭:“知道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到金鳳樓的門口,互相作彆。
“叔叔阿姨,還是讓林曉送你們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裴豔秋關切地道,“您喝了酒,還是坐車回去吧。”
“才喝了幾杯而已。”林衛國揮揮手,毫不在意,“這條路你林叔叔都走了幾十年了,現在剛好吃完了飯,散散步就當消食了。你們這時候回去正好,也不堵車了。”
裴豔秋也不扭捏,當即答應了:“好吧。那叔叔阿姨,改天再見!”
雙方揮手告彆後,林曉帶著裴豔秋走到一旁的停車場,為她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裴豔秋見狀,忍不住調侃道:“今天怎麼忽然這麼紳士。”
“你大老遠跑過來,我幫你開個車門難道不是應該的嗎?”林曉笑著反嗆,“再說了,難道我以前就不紳士嗎?”
“好像也挺紳士的。”
兩人坐上車,車子裡放的是周傳雄的《青花》,歌聲細膩,詞曲彌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傷感。車子開著前燈,沿著山道螺旋下山,而後從跨江大橋駛向江對岸的霓虹璀璨。
上車後,兩人各有心事,故而一直沒有說話。一曲唱罷,裴豔秋才忽然問道:“這個時間你回家一般做什麼?”
“我嗎?一般就看看書,或是挑一部電影,等十點就洗漱上床了。”
“聽起來像是等著睡覺一樣。”
林曉張了張嘴,卻沒反駁,隻是自嘲般地笑道:“不睡覺要乾什麼呢?快四十的人了,難不成還學年輕人一樣熬夜嗎?”
“說的也是。不過明天是周天呢。”裴豔秋看他不答話,隻好點明了自己的想法,“才八點多,要不要去小酌兩杯?”
如果放在之前,林曉敢肯定自己會答應她的,可今天......
“今天不太行,我要,我要和客戶那邊視頻,你也知道,我們這一行和客戶有時差嘛。”
“嗯,我明白。”麵對這蹩腳的理由和拙劣的表演,裴豔秋並沒有戳穿,隻是淡淡地答應了一聲,語氣聽不出是失望還是無所謂。她托著下巴,看著車窗邊一閃而過的景色,半晌,才突然道:“你送我去律所吧,我周一有個案子要開庭,需要再梳理一遍。”
“好。”
林曉乾脆地答應一聲,便將車子調頭,開向律所的方向。將裴豔秋送到後,兩人跟往常一樣揮手作彆,期間林曉察覺到了裴豔秋情緒的不對,也意識到了自己實在是有些無情,可他什麼也沒說。
看著裴豔秋的背影消失在大廈中,林曉深吸了一口氣,再重重地從鼻腔裡噴出。又在樓下等了會兒,他才勉強收拾好心情,啟動了車子。
回家,放下車鑰匙,換鞋,將外套直接丟在了一邊,林曉快步走進衛生間,打開燈,靜靜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就仿佛那是一個陌生人。
十八年,變化好大。
也很難不大吧。
十八年的時間,已足夠一顆稚嫩的小樹苗長成兩人環抱的大樹,足夠讓世界的秩序產生重大的變化,科技日新月異,新的潮流,新的思想不停湧現,而落在個人的身上,十八年已接近正常人生命的四分之一,足夠讓一個嬰兒變成少年,又讓少年變成中年。
婚姻,好像是人這一輩子逃不過去的一件事,林曉也並不排斥這件事,因為他確曾幻想過這一切。隻是從那天之後,一切都變了。
十八年過去,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放下,已經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開始正常的生活,可現在他才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就沒有放下。
裴豔秋很好,方方麵麵都很好。她的性格開朗大方,又有自己的事業,而且兩人從高中起就是同學,雖然中間好些年沒有聯係,但回來這裡之後,雙方就像從未分彆過一樣迅速熟絡起來。要說他對裴豔秋完全沒有感覺,也是不對的,沒有人會不喜歡一個本身自信又獨立但對你一往情深的人。可是,就算她有千千萬萬的好,可她終究不是那個人。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