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活下去(1 / 1)

鬆湖縣街頭,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將青石鋪就的小徑映得熠熠生輝。

街道的一角開了一家新鋪子。

店鋪的門前掛著兩幅醒目的招牌,一幅寫著“香飄萬裡”,另一幅則是“繡美如畫”。店內的布置古樸典雅,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香煙,與四周擺放的各式刺繡作品相映成趣。

以花鳥為主題的繡品,細膩的花瓣層層疊疊,仿佛能聞到那淡淡的香氣;靈動的鳥兒栩栩如生,似乎隨時都會振翅高飛。一花一草一木,都仿佛在針尖下跳躍。

而有的則以山水為景,山巒疊嶂,雲霧繚繞,流水潺潺,清澈見底,隻消看一眼,便能讓人置身於幽深的山水之間。

繡品的風格迥異,可是仔細看那針腳,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

女道士倚在鋪子大門上,側身凝視著這些精美的繡品。

花鳥繡品細膩入微,婉約動人,山水繡品雄偉豪壯,水流湍急。濃烈的豔麗與淡雅的清新,磅礴的大氣與細膩的婉約,竟然奇妙地糅合到一起,毫不相斥,反而分外和諧。

可這卻不是最妙的地方。

最妙的地方是繡品之上,奇香四溢。

初聞時,那香氣猶如初熟的瓜果,淡雅清新;再嗅其香,仿佛又有山花爛漫的芬芳與深林清泉的甘甜交織其中,沁人心脾;最後,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仿佛是歲月的沉香,又像是自然的饋贈。

女道士輕輕吸了吸鼻子,眉頭微蹙,這最後一種味道她竟覺得捉摸不透,一時間未能準確分辨出來。

“這些,皆是出自安曉嫋之手?”女道士問了句,帶著一絲不可置信。

祝繡輕撫繡麵,指尖在細膩的針腳間遊走,她能感受到每一針一線背後所蘊含的心血與情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她輕輕道了句:“是。”

最後一種味道,它並非來自外界的香氣,而源於繡女本身。

那是一種嘔心瀝血、精心雕琢的韻味,是安曉嫋日夜辛勤、巧手繡成的痕跡,帶著無儘的哀愁與堅韌。

每一位繡女都能體會這種味道,在無數個夜晚,獨自坐在一盞燃儘的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編織著自己的前路,迷茫但堅毅。

安曉嫋自幼便與母親相依為命。即便後來她爹安大槐踩著她娘的艱辛成了縣太爺,她們母女卻並未因此沾上一丁點兒光。

相反,安大槐的發達讓他變得貪婪無度,四處留情,揮霍無度。原本與他共患難的原配正室被逼成糟糠下堂妻,而本應身為縣令千金的安曉嫋,在府中更是地位低下,甚至不如一個下人。

可即使在這樣的處境下,安曉嫋不僅繼承了母親精湛的繡藝,又因自身聰慧好學,自學了製香之法。

自她手所出的繡品,奇香無比,皆因她非凡的製香手藝。

女道士又問:“你將安曉嫋的繡品全部偷出來,開這樣一家鋪子,是何道理?”

祝繡神秘一笑,大手一揮,緊閉的鋪子大門登時全部打開。

隨著吱呀一聲響,陽光如瀑布般傾瀉而入,灑滿了整個鋪子。

霎時間,金色的陽光與繡品上的絲線交織在一起,那些精心繡製的繡品在陽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絢爛奪目,熠熠生輝。

奇特的香氣隨之彌漫開來,路人們紛紛駐足,待辨清香味方向,人群開始湧動,他們像是被某種魔力牽引,不由自主地皆朝著鋪子湧來了。

女道士見洶湧人潮一擁而上,她瞬間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隻得跳上房頂。

鋪子大門打開不到半炷香時間,鋪子內已經變得熱鬨非凡,每一份繡品周圍都圍滿了人,他們或拿起繡品仔細端詳,或交頭接耳討論著繡品的精妙之處。有的孩童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觸摸那細膩的針腳,感受那獨特的質感,臉上露出驚奇的笑容。

祝繡被擠到櫃台上站著,她穩定住身形,雙手叉腰,勉強維持秩序:“排隊,都排隊啊!誰不排隊就不賣給他繡品!”

女道士蹲在房梁之上,原本淡然的雙眸瞪得溜圓。

她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麵,隻見人們紛紛伸長脖子,從兜裡掏出白花花的銀子,爭先恐後地遞給祝繡。

這是上趕著送錢,祝繡若是收慢了,他們還一臉不高興,非要問句“為什麼不先收我的錢”才肯罷休。

祝繡朝著女道士的方向高聲呼喊:“道友,能否請你用那留影玄鏡幫我記錄一下?”

留影玄鏡是仙界玄影真人所製造,他精通光影奧秘,偶然頓悟到了能夠捕捉並保存影像的神奇法門。

於是他煉製出來仙器留影玄鏡,使其能夠記錄下世間萬物的一切動態與變化。這位玄影真人曾是低階仙官,那時他還沒有得到真人的稱號,大家都叫他小玄子或是小影子,沒想到一朝發達,他將留影玄鏡批量製作,發了一筆橫財,當年直接衝上仙界第一富裕仙人榜首,甚至超過了財神爺,自此他辭去低階仙官的官位,安心在自己宮內製作留影玄鏡,過上了逍遙自在的生活。

女道士咬牙切齒回應:“那玄鏡每次使用,耗費不菲,需百金之數。”

張口就要她墊付,當真是將她當成有錢無腦的冤大頭了。

留影玄鏡異常珍貴,玄影真人每年隻製作一百隻,一隻須得一百金才能買到。

祝繡聞言,毫不猶豫地揮手道:“煩請道友先幫我墊付,日後定當奉還。”

女道士:“……”

祝繡一邊忙碌地接過顧客遞來的銀子,一邊大聲維持著秩序:“不要著急哈,你們每個人的銀子我都會收,都排隊哈……欸,這位兄台,不要插隊,謝謝配合……”

百十件繡品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被一搶而空。

就連那擺放繡品的桌子都有人嗅了又嗅,抱著桌子腿兒分外陶醉,一臉享受,竟然想要買下來搬走。

隻是祝繡拖著桌子:“啊,這個不賣哈,你好,請把手放開,這個真賣不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力地將桌子從那人手中抽回,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

繡品賣完,祝繡砰的一聲,關上鋪子大門。

買到了繡品的人歡歡喜喜地回了家,沒買到的卻圍著鋪子大門狂拍不止,仿佛要用這陣勢將門板都給震碎。

一群求繡品若渴的顧客,在鋪子外哭成滿臉淚水的“淚人兒”,稀裡嘩啦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臉上淚痕交錯,他們緊緊攥著鼓鼓囊囊的荷包,邊哭邊歇斯底裡地喊道:“行行好吧,再賣點兒吧!我想買!太想買了!這繡藝簡直是人間極品,百年難遇啊!”

鋪子外,哭天搶地,哀嚎一片。

鋪子內,祝繡站在櫃台前,手指靈巧地撥動著銀子,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她一雙明亮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仔細地數著每一枚銀子,生怕有絲毫差錯。

數到最後,祝繡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嘴角上揚的弧度更是誇張得幾乎要咧到耳根。她興奮地拍了拍手,將銀子小心翼翼地收入囊中,包了一層又一層,臉上的笑容燦爛極了。

女道士跳下房梁,將留影玄鏡遞給祝繡。

女道士瞧著一臉欣喜的祝繡,有些不解地問道:“你怎麼能高興成這個樣子?”

祝繡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安曉嫋的心結立刻便能解了。”

女道士挑了挑眉:“就憑這銀子和留影玄鏡的畫麵。”

祝繡拍了拍女道士的肩膀,感激地說道:“道友,這次要多謝你了,你真是個有錢的大善人。”

女道士皺眉:“彆扒拉我!”

她接著又道:“我自是神武非凡,善心動天,你……”

隻是祝繡手指輕動,整個身體突然化作一陣白煙,一溜煙就跑沒了。

女道士被嗆得直咳嗽:“咳咳……放……放肆!”

*

“他們真的喜歡我的繡品嗎?”安曉嫋凝視著留影玄鏡中記錄的畫麵,她的神情從最初的疑惑逐漸轉為驚喜與感動。

那畫麵中,人們為了她的繡品狂喜、哭泣、爭執,甚至不惜傾囊而出,隻為擁有一件。

祝繡看著她,溫柔地說道:“當然啦,你知道如何判斷人們的喜好麼?”

安曉嫋搖搖頭,眼中仍帶著一絲不確定。

祝繡輕輕握住她的手,解釋道:“嘴上說喜歡或者討厭自然是不算數的,若真是喜歡,便會奉上白花花的銀子,一點都不吝嗇。”

安曉嫋聞言,欲言又止,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可是……可是我爹說……繡女低賤,叫我不要自汙身份……”

祝繡問一句:“可你爹口中的低賤繡藝卻為他賺來青雲直上的第一筆銀子,用銀子時感恩不儘,用完了卻回過頭來罵一句低賤,究竟低賤的是繡女,還是另有其人?”

安曉嫋不知怎麼回答。

低賤的自然是她那狼心狗肺的爹。

祝繡又說:“曉嫋,你喜歡繡藝麼?喜歡製香麼?”

安曉嫋點點頭,毫不猶豫。

祝繡緩緩道:“你當日說,你娘親與你相依為命,沒了她,你覺著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寧願生祭燈籠陣,隻求你娘靈魂安息。可我問你,若是你活著能夠將繡藝和製香做出名堂,叫世人都知道你的技藝,讓人知道你娘教出了你這樣的好女兒,如此,你可願意活著?”

安曉嫋聽完祝繡的話,愣住了。

祝繡神色溫柔,眸子卻堅定極了:“你該活著,要帶著你娘的那一份活下去。”

安曉嫋聞言哽咽起來,淚水滑落:“我娘是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以後便沒有人愛我了,我實在害怕……”

從小隻有娘親愛的孩子,如今失去了娘親,這世上的確是不會再有第二個像娘親一樣的人了。

安曉嫋愧疚,所以痛苦;她害怕,所以怯懦。

祝繡輕輕拭去她的淚水:“你可以自己愛自己,像你娘一樣愛你自己。你娘為了不值得的男人,用自己熬壞眼睛換來他人的錦繡前程,她一定是很後悔的,如今,你要好好活著,活出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模樣,這樣她才是真正的安息。”

就在這時,她們身後沉寂的燈籠陣突然波動起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湧動。

那被困在陣中的女人靈魂似乎感應到了安曉嫋的情感波動,開始發出微弱的共鳴。

安曉嫋見狀,激動地跪倒在地,呼喚著:“娘——”

燈籠陣的光芒逐漸明亮,卻沒有半分怪異的顏色。被困在陣中的女人靈魂似乎得到了某種慰藉,那些燈籠緩緩搖曳,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祝繡看著這一幕,輕輕拍了拍安曉嫋的肩膀:“你瞧,你娘用一生才明白的道理,她雖然沒有辦法身體力行,卻希望你能踐行,不要再走她的路。”

“安曉嫋,活下去,從現在開始,為了自己活下去,帶著你的繡藝和製香手藝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