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啟再怎麼不情不願,也隻能縮著腦袋爬上馬車。車簾落下,他立刻咋咋呼呼道:“爹,還真去啊?”
馮彥之睃他一眼,麵上仍舊古井無波。他身前堆著一些古樸的木盒,隨馬車微微晃動,發出丁零當啷的碰撞聲。
馮啟敲了個二郎腿,手裡扇子一下一下敲著膝蓋,他忽然萌生了好奇,將折扇斜插入衣襟口,彎腰捧起一個木盒子,啪嗒一聲便打開了,柔和的粉光暈染一臉。
“水晶蓮!”他大驚失色,嗓門高亢,馬車似乎瞬間一震。
馮彥之嫌棄地剮他一眼:“毛毛躁躁,像什麼樣!”
“爹!這可是粉彩水晶蓮啊!我都和爺爺討了好久了他也沒給我……”馮啟委屈巴巴地將打開的木盒堵到父親麵前。
馮彥之沒好氣地伸手推開,“給你做什麼,暴殄天物。”
“給賀重玉那個臭丫頭就不暴殄天物了?咱家那麼多收藏,隨便挑兩個送她唄,就算送那個羊脂玉觀音像都行啊,一尺高的羊脂白玉,不僅看著闊氣還能占地呢——”
馮彥之輕輕踢了踢右手邊豎放著的木盒,“在這兒呢。”
馮啟瞠目結舌,脖子哢噠哢噠地轉過去,狠狠咽下一口口水。
“不止如此,還有一套紅瑪瑙頭麵,兩對紫釉盞,一套青白玉文房四寶,十二匣烏金月影紗……”馮彥之不疾不徐地點數。
怪不得感覺今天的馬車呆著這麼逼仄呢!原來都被送禮的盒子堆滿了!馮彥之一眼就看穿了兒子臉上的忿忿不平,繼續說道:“不是送禮,是賠禮……而且,禮有多少都從你的月銀裡扣。”
“什麼!”馮啟還沒從將要失去這麼多珍寶的心痛中回神,便從父親口中得知這一堪稱晴天霹靂的消息,他立即辯解道,“我的月銀才多少啊,連這裡麵的一件寶貝都抵不起,何況還有這麼多!”
“不是還有私房錢?”馮彥之瞥他一眼。
“那……那我不是要變成窮光蛋了麼。”馮啟嘟囔著,“而且也不夠啊……”
馬車吱呀一聲停住,馮彥之睜開眼睛,嚴肅地盯著這個一向肆無忌憚的笨兒子:“待會兒帶著千萬分的客氣,知道麼?若是賀娘子不諒解你,你就不必再回府了。”
他也不等兒子回答什麼,冷硬如石的臉突然就軟得像團輕綿的絲緞,眼睛都笑成一道彎縫,卻還能從這張和氣的笑臉上看出明顯的真誠。
“快來,將這些都捧下來,動作一定要輕!”馮彥之指派小廝將馬車裡的賠禮卸下,抬頭凝望太平坊的這所宅院,“賀府?”居然真的掛上了賀家的牌匾,他暗自心驚,難道宸公主舊事真的煙消雲散了?
馮啟挪到父親身側,嘴裡嘀咕道:“我來就算了,您怎麼也要上門給她賠禮啊——”
太平坊附近住的都是高官顯貴、名公钜卿,來來往往的看見他們父子兩個一齊來給一個黃毛丫頭賠禮道歉,豈不是丟大了臉。
“誰讓你行事蠢笨,連累老子,害得老子要和你一塊兒在這兒丟人現眼。”馮彥之笑臉一滯,目光冷颼颼地紮向兒子,聲線低沉。
“爹!你沒搞錯罷!是她賀重玉打的我!”馮啟聲音激憤,但總算記得這是在賀重玉家門口,刻意放低了音量。
門口走出來一個淺藍衣袍的身影,馮彥之趕緊從背後捶了笨兒子一拳,“閉嘴!”他滿臉帶笑地走上前,還沒說話就是一個躬身大禮。
賀重玉昨晚見了姐姐,夜裡睡了這幾年來最舒服的一覺,天色微曦便睜了眼。姐姐說今晚陛下會於紫雲台設宴,晚間許長使會接她入宮,白日裡若有興致可以在洛京城中四處逛逛。賀重玉在洛京並無相識,初來乍到也不知有何處可遊,於是她原本打算去拜訪徐叔子。
結果剛準備出門,老李便來通傳說,馮侍郎攜子登門賠罪——老李還兼任了門房的職責,管家婆子無意和他爭端,見賀重玉沒有意見,便隨他去了。
賀重玉眼睛一眯,“馮侍郎?”昨天許長使已經和她細說過,賀重玉也知道了她動手打的那小子不僅是馮太師的孫子,他父親是當朝工部侍郎,他母親和宗室丹如郡主不僅是表姐妹,還是從小玩兒到大的手帕交。
雖然馮啟出言不遜在先,但賀重玉打了人是事實,而且言辭可以辯駁,馮二郎臉上的傷卻無從爭論。隻是賀重玉奇怪,馮家高門顯第,不來追究她就算了,怎麼反而要給她賠禮道歉?
賀重玉聞到一股來者不善的氣息。她麵色沉沉地出門,想看看馮家父子要出什麼花招。
馮彥之似乎不想耍什麼伎倆,他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還按捺下心頭怒氣將馮啟桀驁不馴地挺著的大腦袋也哐當摁下去,看他梗著腰怎麼也不肯彎,嘴角暗暗勾起一抹冷笑,直接抬腿把他踹了個五體投地。
馮彥之適時開口:“賀娘子有禮了!我教子無方,實在慚愧,竟聽聞這混賬惹出如此禍端,心驚膽戰,無地自容啊——”
馮彥之死死踩住馮啟腳後跟,不給他一絲爬起來的機會。
“我有負陛下聖恩!有負公理道義!實屬罪孽深重,天理難容——”
“小人惶恐至極,不配為人呐!”
馮彥之捶胸頓足,涕淚交加,頃刻間滿臉濕痕,似乎是痛苦不已,喉管裡猛然逸出兩下劇烈的咳嗽,仿佛一口氣沒提上來,砰通摔倒在兒子背上。
馮啟直到現在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慣愛惹事,也不是第一次來給人家賠禮道歉,今天的陣勢卻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迫於無奈隻能跪趴在地上,腦袋高高伸著,像案板上被捆了腳依舊蹬長脖子的毛鴨。
聽著父親這一番唱念做打,馮啟嘴張得快合不攏了,餘光瞅著街道上三三兩兩的人走過,仿佛還聽見一些竊竊私語。他漲紅了臉,至於麼老爹,您這就有點過了!
一個成人猛地砸到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馮啟欲哭無淚——在馬車上咱們也沒商量這一茬兒啊!爹,你兒子我差點就魂斷西天了!
“哭岔氣了?要不進來歇會兒?”賀重玉才出了門,還沒得及和這位馮侍郎進行一場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惺惺作態的寒暄,就看到這幕大戲。
但馮彥之好像隻是哭得體力不支似的,還留了口氣說話:“不,不必勞煩賀娘子了,我這是陳年毛病,緩緩就行……”
他眼神示意小廝將這摞快堆成小山的禮盒抬進賀府,仿佛十分艱難地扭過頭,抬眼看向賀重玉,神情謙卑:“微薄淺禮,不成敬意,還望賀娘子海涵。”
賀重玉瞥了眼馮啟白淨的臉,一邊出神地想,不愧是馮家啊,昨天她可沒留手,換成平常人臉起碼得腫三天,一夜就恢複得不留痕跡,也不知道是什麼靈丹妙藥。
一邊敷衍地抬袖拱手道:“世叔嚴重了,也是晚輩意氣用事,怠慢了二郎君,晚輩也是悔恨不已,今日正準備登門致歉,卻不想世叔反倒來登我的門了,這讓晚輩過意不去啊……”
兩隻狐狸!馮啟心中罵罵咧咧,他挪了挪腰,卻沒挪動,反而被父親從腰上一掐,“老實點兒。”馮彥之隨即抬高聲音道,“賢侄太過客氣了,這本是犬子無狀,怎麼好教賢侄賠禮呢!”
太平坊坐落於永街北側,尋常洛京百姓不會從這兒經過,來往的大都是朝中勳貴、六部高官,此刻賀府門前已經悄悄停了好幾輛馬車,馬車的簾子也扯開一道縫。
賀重玉眼神一凜,她走近前去,一手便拉起馮彥之,見他腿腳軟得像麵團,全無力氣,似笑非笑地睨了馮府小廝一眼,小廝立刻俯首低眉地過來托住了他。
“有勞賢侄了……唉,我真是上了年紀了,體力越發地不濟嘍。”馮彥之擠出一個清苦的笑。
“既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隻是這些賠禮請賢侄務必收下。”
馮彥之剛剛還一副老弱無依的模樣,轉眼爬上馬車比誰都快,小廝飛快地揚鞭,馬車轉瞬就滾起一道熏風,而後便消失在街口。
馮啟趴在成堆的禮盒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轉頭大喊,“老頭兒!還有我呢!”
但他喊得再大聲,馮父也不可能會聽見了。馮啟咽下一口唾沫,神色惴惴地盯著賀重玉:“你你你……”
賀重玉沒理會他,她掃視一周,原本堵在門口的馬車又滾動起車輪,坐在前頭的仆從揚著下巴,甩動馬鞭。
“真是什麼人都免不了愛看熱鬨。”她輕聲嘀咕。
“二娘子!”賀重玉猝然轉身,近處趕了一輛馬車的正是許韌。
“陛下宣召,咱們走罷——”許韌微笑著說,她在馮家的馬車不久後就到了,幾乎看完了全程。
“聽見沒,我現在有要緊事,你自個兒把這些處理了!”賀重玉麵露威脅地看著馮啟,轉身就上了許韌的車。
一個兩個都坐著馬車走人了,留下馮啟和他身側一摞木盒,馮啟扭頭,結果賀府的大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馮啟總算記得站了起來,現在這條街上隻有他一個人蕭索的身影。
至於馮啟要怎麼處理那些所謂的賠禮,是鍥而不舍地敲賀府的大門還是想辦法再把它們拉回家,賀重玉都無從得知了,她現在隻好奇一件事。
“怎麼是陛下宣召?不是姐姐?”昨日姐姐還說今晚入宮參宴,怎麼這個時辰就宣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