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進宮,賀重玉便熟門熟路了,她甚至有閒暇探看宮城的風景——雖說也沒什麼風景,不過是青石路、琉璃頂還有兩側高牆,將人框在一方狹隘的澄天之下。
賀重玉依舊坐在了許韌的身邊,愜意地支起一條腿,水藍的袍子像波浪一樣翻飛,路過的小宮女都好奇地張望,喁喁私語著這個俊俏郎君的身份。
“許長使——”賀重玉喚了一聲。
許韌不輕不重地甩了一鞭子,側頭看向賀重玉,“二娘子有何事?”
賀重玉眼皮不自覺地顫動一下,目光微沉,語氣裡噙著一縷直白的訝然:“我覺得,洛京的人大概有點病。”
“你是說馮侍郎?還是馮二郎?”許韌啞然失笑,二娘子以後會漸漸知曉,洛京人的心是很臟的。
馮家父子做事委實太過荒誕了些,可誰能說他們不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呢,賀二娘子剛入京,馮二郎就把她得罪了,若不識相主動彎腰低頭,難不成還等陛下降旨申斥?不過這番聲勢大張地登門賠禮,隻怕所有人都以為賀家氣焰滔天,否則哪有馮彥之親自登門給一晚輩賠禮的道理。
即使姐姐已經寬慰過她,說小輩口角,大人物不會放在眼裡,但賀重玉早就做好了馮家來找麻煩的準備。
“以退為進啊,馮家的手法倒很彆致。”昨天動手的時候一往無前,現在卻彌漫起一層淡淡的悔意,賀重玉在榮州就聽過不少她家、尤其是姐姐的風言風語,沒想到京中更甚,隻怕現在她自己便要給這不堪的名聲添上濃重的一筆。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怒海狂瀾,怒氣輕易就壓過了隱忍……賀重玉後知後覺,她給姐姐捅了個大簍子。
“京城眾人的想法都不關鍵,關鍵的是陛下如何想。”許韌提點賀重玉。
馬車行至神策門便停住了,許韌卻沒下車,她扭頭看著賀重玉,嘴角抿起一個恬靜的笑容,關照道:“車往前走便不合規矩了,剩下的路得靠二娘子自己走,陛下仁德,二娘子且寬心就是,不必忐忑。”
賀重玉下車前,許韌輕輕拉住她的衣袖,極快地說了兩句話:
“二娘子,你初至洛京,根淺苗輕,不是你的過錯千萬不要隨意認。”
“另外,娘子差我轉告你,皇恩浩蕩,切勿推辭。”
賀重玉眉心微蹙,瞳孔驚訝地放大,“姐姐她知道陛下宣我做什麼?”
許韌淡淡地笑:“娘子什麼都知道。”
還沒等賀重玉問更多,許韌便調轉車身,駛向另一條宮道,此時再高聲呼喊已經不合時宜,賀重玉按下心中疑惑。
“陛下在乾元殿召見二娘子,奴婢為您引路。”一個紅袍內監低眉俯身道。他腳步輕盈,呼吸聲都控製得均勻淺淡,碎步疾速走到賀重玉身邊時,仿佛無聲無息的一道微風,教賀重玉心跳一滯。
除了這句話,路上他便再無任何言語,走到乾元殿前,下巴輕抬,左右侍衛便為賀重玉推開了乾元殿的大門。賀重玉不知如何稱謂,便朝對方微微一笑,這紅袍內監也回之一笑。
她略微猶疑地踏入乾元殿,殿內似乎空無一人,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涼風撲麵,身後殿門迅速合攏,發出深長的咿呀聲,賀重玉眼前頓時暗了下來。
一道下擺飄飛的紗幔擋住了賀重玉的目光,她隱隱看出紗幔對麵是座閃著金色鈍光的長塌,沒等看清塌前有沒有皇帝的身影,她心神一凜,掀開袍角,雙手疊放跪拜。
“臣女賀重玉拜見陛下,吾皇聖安……”絞儘腦汁拽出這句話,賀重玉依舊深深伏地,鬢角冒出了一滴冷汗,她踏進乾元殿之後才突然意識到,從未有人教過她如何朝皇帝行禮!太離譜了!
她在榮州時,遇見的身份最貴的不過是順王,她是怎麼對順王的呢——“教子不嚴,忝為王爵!”她指著順王的鼻子罵。
她還不止一次把橫行霸道的順王世子打得人仰馬翻……
賀重玉走了神,她反思著,從前是不是太無所忌憚了?她一時忘記了,這世間如她一樣光明正大、自由行走的女子是很少的,很多時候這些“繁文縟節”都是男子才要學的東西。
“哈哈哈哈……”回應她的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一隻手挑起紗幔,又溫和地抬起她的胳膊,於是賀重玉便順勢起身,抬頭正好和皇帝對視。
光從外表竟看不出皇帝年歲漸深,他戴著一頂白玉冠,黑發濃密地鋪在腦後,慵懶地披著一件赤色滾金寬袍,腳踩著一雙緞麵雲履。皇帝麵如滿月,膚色細白,眉毛彎出一個寬和的弧度,短須貼著嘴唇,隨著笑聲輕輕晃動。
“早就聽聞賀家二娘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蓋世豪俠,怎麼今日一見反倒像個縮了翅膀的鵪鶉啊哈哈哈……”
這話沒法兒接,賀重玉隻能俯身乾笑,卻再次被皇帝和緩地抬起手肘。
“陛下,小女往日行事無狀,竟不知已經傳到陛下耳中了,實在惶恐。”
誰料皇帝指著她一臉忍俊不禁的神情,“真惶恐怎麼昨日還斷然動手啊?”
“這,這……”
賀重玉還沒想好怎麼辯解,就感覺皇帝伸手在她肩膀上輕拍了兩下,“你做得好啊,敢出頭,有情義,不畏馮氏聲名,有勇氣!”
賀重玉一時竟分不清皇帝是不是在反諷。
“馮二郎的名聲朕也聽說過,混不咎的小子,是該好好教訓一頓,這事兒你沒做錯!”
皇帝搖搖袖子,示意賀重玉跟上前,他伸手指著桌案上一遝厚厚的奏折,“玉娘聰慧,你可知這些折子上講了什麼?”
“陛下恕罪,小女愚鈍,實在猜不到。”
“是參你的——”皇帝隨手攤開一本奏折,舉到賀重玉麵前,嘴邊銜著輕笑——瞧好戲的揶揄之笑,而非天子高深莫測的不明之笑。
賀重玉看見,這奏折上密密麻麻占滿了篇幅,可通讀下來隻有一個意思——賀氏女囂張跋扈,貴妃縱容親眷,陛下有失公允,賀重玉著實難堪大任。
前麵的批駁賀重玉都理解,可最後這點就讓她莫名其妙了,她順著皇帝的意思,將桌案上的奏折都大致看了一遍,幾乎每一份都在說“賀重玉難當重任”。
賀重玉看著這堆迫不及待地參她的折子,心中並無多少恐慌,她更好奇,明明是今早才發生的事,居然已經如此完整詳備地寫成了奏本呈上了皇帝的禦案,不知皇帝本人此刻是什麼想法。
皇帝冷笑一聲,寬和如水的眼神也沉凝結冰:“他們打著什麼主意便以為朕一無所知麼?”他轉頭問賀重玉,“玉娘,你可知馮二郎的身世?”
“原本一知半解,現在知道了。”這些奏章裡一口一個“馮侍郎受了委屈”“馮侍郎受苦”,賀重玉就算原本不知,現下也該一清二楚。
皇帝寬袖一揚,便從桌案另一頭拾起一卷明黃色的絹布,遞給賀重玉,“打開看看,”皇帝麵色和緩,噙著一抹如沐春風的笑意。
賀重玉緩緩展開,這居然是一份聖詔!賀重玉隻掃了一眼,便麵露惶恐,怦然跪下,她此時是真的要流冷汗了。
“陛下!臣女——”怎擔得如此,這於理不合啊!賀重玉剛要說出口,想到許長使那句“切莫推辭”,話到嘴邊一轉,感激涕零般道,“有賴聖恩,必不負所托!”
“好!這才是賀重玉!有氣魄!”皇帝放聲大笑,一把將賀重玉拉起來,長袖輕掃她袍角,像尋常慈祥長輩替頑皮兒孫撣灰似的,即使這麵地板光潔如鏡,不染一分塵埃。
“玉娘,現在知道這些奏折到底衝什麼來了罷?”皇帝笑嗬嗬地看著她。
賀重玉再裝傻就真的愚鈍如豬了,她目光自信,毫不猶豫地與皇帝對視:“他們的目的是阻止小臣授官。”賀重玉隨勢轉了稱謂。
皇帝就像和晚輩嘮家常般隨和地說道:“這馮彥之啊,戀權!卻又不敢和朕明麵頂撞,隻好策劃這出詭計……”
據皇帝所言,他自榮州刺史上奏,稱白雲閣一月建成的最大功臣是賀重玉,便已經起了讓賀重玉接管百工坊的心思。百工坊掌管一眾監作工坊,所得皆入皇帝內帑,以往各司主辦都由內監擔任,而主司則有工部侍郎兼領。
但皇帝畢竟沒有明旨,於是眾多奏折上也隻能含糊其辭道“不堪重任”,卻沒說重任是什麼任。
論能力,如期建成白雲閣,有目共睹,無所質疑;論身份,貴妃之妹,外戚子弟,天然與皇帝同盟;最後一點,賀重玉是女子,若皇帝後悔,收回她的權力,要比收回六部朝臣之權容易得多。
還有一點連賀重玉都暫時沒想到:若工部兼領百工坊主司,皇帝便始終有一分桎梏,可換成賀重玉這個隸屬皇帝的“自己人”,皇帝一應花銷便無從置喙了。換句話說,皇帝把賀重玉撈到這個位子上,擺明是為了痛痛快快地花錢,或許也有一點對寵妃的情分。
先前皇帝隻是略微透露口風,便已經小範圍鬨得沸沸揚揚,如果這封聖旨明發,還不引起朝局震蕩?賀重玉思索著,眉毛又不自覺地打了結。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膀,言辭切切:“這既是恩賞,也是磨煉,朕希望你能擔當此任!玉娘,你彆怕,你身後站著朕,行事不必畏怯!若有什麼人不長眼,你自可處置,若實在無法著手,就來告訴朕,朕給你出氣!”
“陛下待臣如子侄……丈,臣無以為報,定當恪儘職守!”真險,感謝語言博大精深,賀重玉悄摸喘了一口氣。
“哈哈,什麼叫如,朕確實就是玉娘的姊丈啊!”
“在這兒沒有外人,隻有親眷,玉娘便把朕當做姊丈就是。”
若不是說著話的是皇帝,賀重玉當場便能冷笑出聲,但此刻她心中湧動一股難言的情緒,或許是皇帝的言辭太懇切,他的態度太溫和,拋卻身份拋去年齡,似乎沒有比他更好的姊丈了,賀重玉眼角酸澀,她砰通跪倒在皇帝腳邊,一滴淚珠驟然墜落。
“這這這……玉娘,何故行此重禮啊!快起來——”
“微臣是向陛下請罪的!”賀重玉的額頭仍然伏著手背,“臣私心狹隘,耽誤重事。”
“陛下或許已經知曉,微臣能在短期之內建造出白雲閣,依靠的便是一奇物——白灰,此物遇水則凝,質地堅固,不止能用作樓閣建築,更能用作城防工建、鋪路造橋,實用良多。”
“後來阿姐困於道觀,臣與恩師不斷改進此方,希冀憑此獲取團圓。”
“臣卻因一己之私,讓此方蒙塵多年,難辭其咎!”
皇帝幽幽一歎,他喊著“起身罷”,兩手托起賀重玉的肩膀,他站在賀重玉麵前,影子淡淡地掃在她臉上。
“我與華娘是畢生知己,天地之間,我唯獨她一個知音。我自知年歲,本不該留她在身邊,可我終究是成全了自己的私心……”
“將來剩她一人在世上孤單,我於心不忍……我對華娘多有歉疚。”
“你是華娘唯一的妹妹,自然也是朕的親妹子,百年後你便是她的依靠了!”
皇帝如一個欠妥的姊丈對賀重玉坦言相待,麵容慈祥如佛。他話語中除了屢屢真切情思,還暗暗向賀重玉擔保,封官乃長久之計而非一時心血來潮。
“以後在洛京,若有人敢給你委屈受,隻管來告訴我,我自然為你主持公道。”
“彆說是打了他家二郎,就是他爹……整個馮家你隻要不親手打了馮老太師都不算什麼!”他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促狹,“有些老頭就是仗著資曆深,成天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就參……咱們到底也要給他幾分薄麵,我況且如此,玉娘更不必介懷。”
賀重玉深深一揖,“陛下委屈求全,還要為了小女操心,小女實在過意不去……”
皇帝笑著擺擺手,他挑起眉毛,“馮彥之給你送了禮?”
“確實如此。”
“那便收著罷!馮家啊,家大業大,幾件薄禮不算什麼,權當賠你昨日受驚。”他突然戲謔地笑道,“咱們教他嘗嘗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賀重玉與皇帝相視一笑,兩人眸中皆泛起一抹狐狸偷腥般的得意。
“好啦,朕還有政務要處理,也到用膳的時辰了,去找你姐姐蹭飯去罷!”皇帝樂嗬嗬地趕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