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賀重玉真把馮啟給打了?”
趙意年的手一頓,舉到唇側的茶盞濺出一滴水珠,她不在意地抹了,轉而興味盎然地眙著朱繡。
“可不是!打得還不輕,馮二郎這些時日大概是沒臉見人了。”
趙意年捋著耳畔垂落的發絲,“看來傳聞竟是真的,賀二娘子果真心急手快。”
朱繡適時走上前,將殘茶潑入玉盥盆中,提起紫砂壺重倒了杯新茶,七分滿,茶麵上浮起冰屑,涼意幽微。她唇邊銜著抹古怪的笑,“賀家養女兒與旁人不同……二娘子出宮的時候遠遠見了一麵,很有賀長史年輕時的風采——”
趙意年斜睨朱繡一眼,朱繡訥訥止聲。趙意年撥弄著手上的翡翠臂釧,“遠遠地見了,能看得真切?沒準兒和她姐姐一樣,也是個麵厚心黑的主。”
她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在惆悵什麼,眸子裡彌漫起一層朦朧霧氣,眨了兩眼便恢複了光彩,轉而漫不經心地說道:
“再怎麼說也是馮二郎無狀在先,他若是知禮數,便該親自登門,好好給人家賠罪才是。”
“可惜這孩子被溺愛慣了,大概想不到這一茬。”
“朱繡,去找人提醒提醒,兒子不知禮數也就罷了,做父親的可不能裝聾作啞……”
朱繡意味深長地一笑:“奴婢知曉。”
但出乎意料的是,馮二郎第二天清早就挺著腰大搖大擺地上了街。他才剛出府門,就被人從背後攬住肩膀。馮啟都不必扭頭就知道是誰,他沒好氣地聳動肩膀,卻沒抖落那兩條胳膊,乾脆停下腳步。
“你們這群沒義氣的家夥,竟然丟下小爺自己跑了!”
嚴四郎和顧十一郎對視一眼,眼裡流露出一縷心虛,卻還振振有詞。
“你一個大男人對上一個弱女子,我們再去給你幫腔豈不是太不要臉了?”
“就是就是!段行川那家夥撒謊都麵不改色,我們哥倆兒還真以為你和賀二娘子看對眼了……這不是想著成人之美麼?”
顧十一郎賤兮兮地挑眉,“誰能想到你小子福氣走偏門了,對上眼的是人家小娘子嬌滴滴的拳頭!”
嚴四郎和顧十一郎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眉毛亂飛。
“嬌滴滴?真該讓你們也挨一下那‘嬌滴滴’的拳頭!”馮啟下意識捂住臉,惡狠狠地瞪著他倆。此刻他臉上紅腫已消,淤青全無,但手碰到臉皮的那一瞬還是本能地一搐縮。
嚴四郎仗著身量高大,一把摁住馮啟的腦袋,左右倒晃,“你小子傻了罷?這也沒事兒啊!”
顧十一郎在一邊幫腔,喉嚨裡逸出悶笑:“小姑娘能有什麼手勁兒,你昨個兒說得那麼難聽,挨兩下是應該的,怎麼還叫苦了?”
“那是因為小爺昨晚用了一整罐的臻顏膏!這可是我娘壓箱底的寶貝,她攢了一年都沒舍得用!”
但這話一說,嚴、顧二人笑聲更響。
馮啟斜頭閉眼,嘴唇抿緊,兩手握拳,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半晌遽然睜眼:“小爺忍你們很久了!”他把頭一低,身子像陀螺一樣轉起來,狠狠對這兩個看笑話的人撞去……
西平衢,馮啟三人蹲在旗樁下,晨曦直光將他們的影子拉成長條。
“哼,姓賀的母老虎有貴妃撐腰,我動不了她,更何況我堂堂男子漢,去找個小丫頭尋仇也太不體麵——”
顧十一郎插嘴道:“不是因為身手不如人家?”被馮啟一瞪,摸著下巴開口,“行行行,你繼續說。”
馮啟甩他一個白眼,接著說道:“但是段行川這仇小爺必須報了,否則我誓不為人!”他看太陽都要越過旗杆,不禁有些納悶,“今天也不是休沐罷?段行川怎麼還沒過來?”
說話間段行川的身影就出現在西平衢。他如往常一般戴著大理寺的烏紗帽,穿著一身黛青官服,身姿挺拔,麵如冠玉,隻是一臉沉肅,走起路來颯遝流星。
他心中憋著一股氣,夜間輾轉反側,今早五更天便起身。等到臨出門前,瞥見那杆寒光刺天的長槍,摩挲半晌,情不自已地取下長槍橫抱在膝上,大馬金刀地坐在台階前,臉上卻空茫一片。
段夫人剛一推門就看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對準他後背不輕不重踹了一腳。段行川猛地朝前趔趄,但他習武多年,即刻便穩住了身體,急忙站起來,語氣裡泛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委屈,“母親。”
“這個時辰了,你不上值去,枯坐著乾甚麼?”
段行川嘴唇翕動,最終毅然昂起頭咬牙說道:“母親,我不想再去大理寺了!整日裡除了文書就是文書,根本沒有我的用武之地!”
“不想去大理寺?”段夫人聲線調高,一字一句堪稱疾聲厲色,“那你想去哪兒啊?哪裡能讓你段大將軍揚名立萬呢!是南境啊還是北境!”
段行川沒有在這番帶刺冷語前退縮,他無所畏懼地直視著母親:“南境不許我去,北境也不許我去,那就讓我回金吾衛!”
“你死了這條心。”段夫人也同樣麵色不憚,她冷了眼神,“整日裡好高騖遠!在哪裡不能報效朝廷?”
“大理寺主簿你還嫌棄,大雍泱泱萬民,主簿京官七品,已是多少人汲汲一生難以追尋的位置。”
“曆練這麼久也沒個長進!從軍,從軍,滿腦子從軍!依你現在的脾性,豈能領軍作戰?真讓你從軍也隻配做個夥夫!”
“夥夫也比這個強!”段行川一氣之下將官服外罩袍扯落擲地。
“在其位謀其政,令行禁止你不知道?自己好好想想罷。”段夫人暗歎,總是意氣用事,就算真讓你為將領兵,也是白白將戰士帶上死路……
段夫人說完這話就轉身離去,段行川臉上青紅交加,最後齊齊褪去,儘管臭著臉還是得把罩袍撈起來,撣撣灰塵,又滿不在乎地套上。
雖然麵無怒色,段行川心裡還殘留幾分氣悶,抬眼正好撞見一向輕浮遊蕩的馮二郎一夥人堵住去路。
“有事?”段行川冷冷開口。
“喲,這不是咱們段將軍嘛,大理寺的官位做得還舒服麼?啊?哈哈哈哈哈——”馮啟指著段行川爆笑不止。
嚴四郎覺得當街奚落人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做法,但誰教昨天段行川腦子抽筋惹到了馮二郎呢,馮二才是他的鐵杆兄弟,於是他隻好聳動著眉毛,幫腔做聲道:“誒,段行川,就主簿那點俸祿,買你身上一塊玉佩都不夠吧?你圖什麼呢……”
顧十一使勁拍著馮啟的胳膊,笑得直不起腰,嘴上還抽空扔出一句嘲諷:“人家段小將軍,名門子弟,品行高潔,自然和咱們這種綺襦紈絝追求不同嘛!”
說來笑話,不管段行川官職高低,好歹也有正經職位,可在馮啟一行人看來,這微末小官,似乎還比不上他們混吃等死的一介白身。
馮啟挑眉,像掌握了什麼驚天秘聞似的,伸出手指在這圈狐朋狗友之中晃了一圈,最後指向段行川的腰間。
“玉佩?哈哈哈,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咱們段小將軍品味清奇,不愛環佩瓊琚,隻愛掛石頭——”
“石頭?是奇黃還是白髓啊?”嚴四郎這會兒是真有幾分詫異了。
奇黃、白髓是少有的礦石,據傳以此作畫,顏色千年不褪,倘若品質上佳的甚至價比黃金。
“哪個都不是,一塊普通破石頭!”馮啟側身斜乜,“段行川,你品味也夠古怪的,彆人佩玉你戴石頭,擺的什麼譜啊?”
段行川眯眼,溢出一絲冷笑,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動的,轉瞬間就踏至馮啟跟前,像捏雞崽子一樣輕而易舉地鉗住了馮啟的脖子。他聲音溫和,手上卻逐漸使力,馮啟感覺閻王爺在向他招手。
“你都叫我段小將軍了,對我的身手沒點數麼?”段行川笑意愈深,手中力道不減,“幾個膽子啊就來挑釁我?”
段行川冷哼一聲,甩手就將馮啟扔到了地上,馮啟捂著屁股慘叫。
“摔不死,叫喚什麼——”段行川長身而立,掃視一圈。
在場的嚴四郎和顧十一郎抱住彼此的胳膊,都瑟瑟縮縮,把嘴閉得死緊。
“我今日點卯都要遲了。”段行川轉身,主簿黛青色的官袍都走出了橫掃天下的將軍氣勢,一隻灰色的小石頭在他腰間來回晃動。
看見段行川的身影消失在西平衢儘處,嚴四郎他們趕緊把馮啟拉了起來,而馮啟呆愣地趴在地上,突然回過神,指著段行川遠去的方向破口大喊:“不是說他已經修身養性了麼!怎麼還這麼殘暴!”
段行川還在金吾衛任職的時候,跟整日裡遊街串巷、浪蕩生事的馮啟以及他的狐朋狗友們結了不少梁子,馮啟從前可沒少挨他的教訓。
馮啟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般對嚴顧二人說道:“怪不得昨天我拚死求救連個影子也沒看見呢!金吾衛都是他的熟人!我就說,越靠近宮城,金吾衛巡街應該越嚴密,單單昨天那麼反常!”
顧十一臉頰抽搐,“你才想明白啊,正常人哪有那個臉麵說動金吾衛。”怕是越掩飾,金吾衛反而越要上前一探究竟。
馮啟揉揉鼻子,打了個哈欠,“這才是真兄弟呢,你們看看,段行川都離開金吾衛多久了,關係還這麼硬!”他轉頭翻起白眼,“你們呐,丟下小爺就跑了,一點都不講義氣!”
不過氣上心頭,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又勾肩搭背地琢磨今日該去哪處尋樂子。
樂子沒法兒尋了,就像他們仨方才擋段行川一樣,馮啟被他老爹的馬車堵在了街口。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乖乖聽話……來罷,上車!”馮父敲了敲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