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了凝輝宮,賀重玉依舊牢牢抱著重華的手臂,像小時候那樣,緊緊黏著她。
“嬌氣。”賀重華莞然而笑。
重華拈起掛在賀重玉腰側的青玉牌,在她眼前晃了晃:“陛下恩旨,在洛京的這段時日想姐姐了,就拿牌子進宮,他們不敢攔你。”
“太平坊的宅子看著還舒心麼?若是不喜歡,我讓陛下再給你換一個。”
說起這個,賀重玉坐直了身子:“聽聞那所宅子是宸公主故居?”
賀重華點頭,“確有此事。”
“這……陛下難道不忌諱往事了麼?”
重華一時未曾言語,凝輝宮內燈火通明,因而襯得她眼下陰影格外深濃。許韌衣袍微漾,她走至近前,笑著對賀重玉說:“往事已成空,陛下又何必念念不忘呢,早就翻篇了。”
重華也笑著頷首,見賀重玉仍緊蹙眉頭,溫柔地撫著她眉心:“不過一所舊宅,能掀起什麼風浪呢,玉兒,你且安然住著罷……若是心中芥蒂,我讓陛下為你重擇住所。”
賀重玉趕緊搖了搖頭:“不必大動乾戈了,太平坊那兒挺好的。”她露出一個促狹的笑,“雖然沒有家裡的院子大,不過夠住就行。”
“家裡?就是你信中說的竹苑?”重華纖纖玉指遙遙輕點某處。
賀重玉隨之望去,見牆上正掛著一幅圖,畫著一方綠竹搖曳掩映的院落,正是“竹苑”。當時她的信裡夾著這張竹苑的畫紙,連同十幾瓶剛做出來的香露,一同寄給了姐姐。
賀重玉不禁麵色微紅,“姐姐,你怎麼還把它裱起來了?”
“自然是好看啊……我每天看著這畫兒,就好像和你一起生活在榮州似的,就好像看見你趴在桌案前,眉毛皺得緊緊的,聚精會神地作畫。”
重華展開雙臂,寬大的紅袖招展如蝶,“先前的白山茶香露,是不是很襯姐姐?”
這是賀重玉做出來的第一瓶山茶花的香露,當天便迫不及待地送往了洛京。她嗅著空氣中浮動的淡淡茶花香,鼻頭一酸,卻憋回了淚珠,燦爛地一笑:“很襯。”
靜默相望的姐妹倆忽然聽見一聲吸鼻子的聲音,齊齊扭頭看向許韌。
許韌已然完全沒有之前八麵玲瓏、不動如山的沉穩氣度,眼眶通紅,兩道寬淚汩汩流淌,聚到了下巴尖,一滴滴砸落到亮得反光的木地板上。
“親人重逢,我太感動了……”她抽噎著說。
這下賀重玉心頭的惆悵反而衝淡了很多,她不禁笑起來:“許長使也是性情中人呐。”她終於吐出心中的疑惑,“許長使不是在太平觀陪著仙真公主麼,怎麼會和姐姐一起來洛京了?”
許韌剛剛潸然淚下的情狀仿佛是個錯覺,她深吸一口氣就收回了眼淚,幾乎沒等賀重玉眨眼,原本紅彤彤的鼻子和眼睛,立刻恢複的細膩的柔白之色,看得賀重玉目瞪口呆。
“自然是有事想做。”她先是瞥了賀重華一眼,然後認真地看著賀重玉,“從前沒有機會,娘子入京,我便有機會了。”
賀重華輕笑,她拉過賀重玉,揉著她的臉頰,“彆這麼凶巴巴地瞪著阿忍,論起輩分,她還是你的長輩呢。”她屈起食指,關節輕輕敲了一下賀重玉的額頭。
“玉兒,你想左了,阿忍才是助我良多。”
“你知道我是怎麼做成的貴妃麼?”
賀重玉不由地扭頭看向許韌,“難不成是許……”
重華點頭,“蕩月穀,箜篌曲,百鳥相集蔚為奇……引雀之術正是靠阿忍。”
賀重玉詫異驚歎,她從來隻在話本上看過這類引鳥喚獸的逸聞,沒想到現實中真有人能做到。
許韌微微一笑,“就如蜜糖能引來蟲蟻,引雀也是萬變不離其宗。”與話音同時響起的,還有她肩上的一隻黑羽鳥兒的啼鳴。
也是此時,賀重玉才注意到,凝輝宮窗簷下居然掛著一串崎嶇的枯枝,枝上棲著三三兩兩、羽毛各異的鳥雀。她好奇地想,姐姐從前有這麼喜愛雀鳥麼?
許韌撫摸鳥兒的尾羽,“二娘子想必有諸多不解,我這就一一向你說來……”
賀重玉嗖地跳了起來:“這裡頭怎麼還有薛靈竹的事!”
當時薛靈竹夜中拜訪賀重華,離去之後又轉身折返。他急促吐息幾瞬,似乎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你若不想進宮,我可以替你籌謀。”
賀重華訝異地看著他,她好奇是什麼讓薛靈竹前後的態度截然不同。
“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承認從不違逆上意,陛下想要的我必千方百計幫他謀劃,即使陛下不那麼想要的,我也會想方設法為他獻上……”
薛靈竹想起那張其貌不揚的臉,沒好氣地一甩袖子,繼續道,“有個多年都杳無音信的人特地求我,看在他的麵子上,我可以幫你一把……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薛靈竹開弓不挽回頭箭,不過可以為你破例一次。”
他想,陛下確實太老了,賀家大娘子此時入宮,不管是有心還是被逼無奈,名聲都不會好聽,現在他說能幫她,賀重華大概也會欣然接受罷。
但出乎薛靈竹意料的是,賀重華莞爾一笑,卻搖了搖頭,“多謝薛相,不過我意已決,我要入宮。”
薛靈竹溢出一聲輕笑,“賀娘子心誌多堅……其實這樣最好,”他挑眉玩味地開口道,“名聲嘛,有什麼要緊,握到手裡的才是真的。”
“陛下嘛,已然這把年紀了,說不準不必賀娘子隱忍幾年,自有你的光明之日……”
薛靈竹一點都沒在乎究竟說出了怎樣悖逆不敬的話,與他此前為了皇帝的一派“忠肝義膽”的模樣大相徑庭。
而等薛靈竹終於離去,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敲響了賀重華的門。
“真人?”賀重華驚訝地看著來人。
趙從嘉微微頷首,移身一步,露出身後的阿忍。
“賀娘子,我此番前來,不是以淨玄真人的名義,而是以仙真公主的名義和你商榷一事——”她微微頓了頓,“或許也不能稱作商議,而是請求……”
仙真公主請賀重華把阿忍帶去洛京,阿忍終於恢複了她原本的姓氏,趙從嘉為她重新擇了“韌”字為名。
“賀娘子隻把她當做貼身婢女就是了,她會很有用的。”趙從嘉握住賀重華的手。
許韌的用處還沒等到洛京就已經顯露了——她以翠屏山上最常見不過的羽燕為重華報信,因而有了重華與皇帝蕩月穀中的“再次相逢”。
那日鳳凰抬頭送至,許韌坐在山頂一塊凸起的巨石上,溫柔一笑,“若無百鳥相和音,怎見鳳凰抬頭驚?”
百鳥畢至,成全了皇帝夢中的驚鴻一麵,或喜或疚,百感交陳,也是為了感動美人柔心,他當即下旨,明詔天下,封重華為一品貴妃,其父母皆有恩賜。
賀重玉還沒從這番話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一直以為是老皇帝色心大發搶了姐姐入宮,沒想到姐姐在此事中也有幾多籌謀。
賀重玉心中有些彆扭,就好像得知一塊原本潔白無瑕的玉璧,居然是自己跳進了墨汁裡,可她隨後又想,玉璧自己能決定什麼呢,她的命運從來都由不得她,權看握住她的那隻手……自己以身入局,反而還能占得些許先機呢,賀重玉苦中作樂地想。
“又皺眉了,彆苦著臉,笑一笑——”賀重華像揪一團揉好的白麵似的,捏住了賀重玉的臉頰。
“現在的日子不快活麼,有樂當享才是正理,你才幾歲,總是思慮這麼深,像個小老頭兒,白瞎這張俏臉了。”
賀重華悠悠歎氣,“姐姐也是好些年沒見你了,真是笨丫頭,光知道畫園子,怎麼不給姐姐畫些你的像呢,讓姐姐好好看看你長什麼模樣……”
賀重玉靠在重華的懷中,嗅著飄渺如霧的茶花香。
賀重華輕輕拍著她的背,“早知如此呀,便讓你住凝輝宮了,省得宮裡宮外來回奔波。”
聽見這話,賀重玉好奇地歪起頭,而許韌噗嗤一聲沒忍住笑。
“陛下人老心不老,你若住在宮裡萬一有什麼差池……”賀重華這話說得好像陛下是個色欲熏心的老淫棍。
“那我要不要避嫌,之後還能進宮麼?”
賀重華擺擺手,“這倒不必,你這張臉陛下不會喜歡的。”
“啊?”
賀重華輕笑:“是你長得太像父親了!”
皇帝隻愛俏麗婀娜的女子,不好龍陽斷袖那一口,賀重玉長得太像父親賀欽,即使她是女子,另有一番清雅,但皇帝看見她隻會想起當年那個眉目清朗的年輕臣子,斷然不會對賀重玉有什麼非分之想……
尤其賀重玉現在長開了,慣穿一身寬袍大袖,沒有梳任何發髻,隻拿發冠束起散落的頭發,就好像年輕的賀欽站在麵前。
賀重玉苦笑不得,“我和父親有這麼像麼?怎麼但凡見到一個人就要這麼說?”
她在榮州時每天見著父親,和鏡中的自己,卻完全感受不到這兩張臉有何相似之處。難道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想道。
賀重華輕歎:“你來了,就好像把父母親也帶來似的……”賀重玉雖然長得像父親,但眉目間的神韻卻像母親,重華看見妹妹,就仿佛又看見了父母。
“姐姐——”賀重玉悶聲悶氣道,“當時若是再多一段時日就好了,我就能……”
但重華止住她的話頭,“未竟之事,不必再提,玉兒你也不必歉疚,你怎知這不是姐姐心中所願呢?”
賀重玉猛地坐正了身子,震驚地看著姐姐。
重華肯定地點頭,“玉兒,姐姐實話和你說,我當時確實想賭一把。”
“陛下日漸年邁,膝下皇子皆不堪大用,若有一日……”
她話未竟,賀重玉卻懂了——臨朝攝政。
但皇帝也許真的是年紀老了,彆說重華,就是滿後宮已經多年沒有新生子女。而且皇帝雖然年歲漸長,卻並不昏聵,他還牢牢把持著權柄,對一切妄圖從他手中爭權的人虎視眈眈。
他的確會放權給臣子,但這不過是為了支使朝臣做事,他好更投入地享樂,他給出去多少權柄,自然也能輕鬆地收回多少權柄。
“可惜呀,賭輸嘍——”賀重華輕快地說,就好像這是什麼微不足道的事。許韌依然站在她身旁,不動聲色地淺笑。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阿忍,你去傳膳罷,都這個時辰了,玉兒該餓了。”
等賀重玉又坐上馬車回去,也沒見到皇帝,據說是政務繁忙。不過重華卻悄悄貼近她耳側說,皇帝晚間和崔太傅吵完架,估計要氣一整晚。但皇帝好像知道賀重玉入宮之事,還派了個紅袍內監,送了許多奇珍異寶,賀重玉的馬車都快塞滿了。
“娘子,不告訴二娘子麼?”許韌問道,她這回沒有替賀重玉駕車,送賀重玉出宮的是凝輝宮裡另一個長得低眉順目的宮婢。
“太早了,還是等塵埃落定了再提罷,萬一有什麼變故,豈不是教玉兒空歡喜一場麼。”
賀重華立在簷下,晚風吹起她寬大的裙擺,好像一隻將要隨風飛遠的朱顏蝶。天色昏晦,凝輝宮的前廊隻點了兩個燈籠,微黃的燭光恰好倒映入她的眼眸,襯得她雙眼亮如天邊星子。
“娘子思慮周全,”許韌眸中漾著淺笑,“若是二娘子知道娘子為她如此苦心,定然動容。”
“既然如此,阿忍,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她罷……”重華側身,於是半張臉都溶入了暗色中。
風中傳來一聲輕歎,“太重情,這點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