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六月了,天陰沉沉的,就等著一場大雨潑下,宣告著夏季的到來。在這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蟄伏著,特彆是皇宮裡,空氣壓抑而沉悶。長廊之下,小太監明桂守在自己主子身後,總覺得渾身不適,像是有人扼住咽喉,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六皇子李辰商盯著池塘裡的蓮葉,目光沉沉不知所想。
忽然,遠處響起個聲音,打破了這片沉悶:“看樣子,你好多了!”
明桂跟著主子一起轉身,又一起笑起來。李辰商先道:“愚安,你也取笑我!”
李愚安從長廊儘頭走來,微微攤手,始終含笑的桃花眼向上一抬,神色露出幾分正經:“好吧!不取笑了,來說說其他事。”
李辰商立即會意,轉頭囑咐明桂:“你下去吧!”
明桂什麼都不知道,乖乖按照主子的命令辦了,看上去很天真,也很忠心。但李辰商從不相信皇宮裡的任何一個人。哪怕知道身邊的小太監沒什麼心計,可以發展成自己的眼線,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等到長廊隻剩兩人後,李辰商立即沉了聲音:“你查出來了?”
“自然!”李愚安淺淺應了一聲,倒是比李辰商輕鬆許多。
他來到了李辰商身邊站著,與他一起看著荷葉彌漫的池塘,靜靜說道:“他們是在胥州動的手。至於換下來的賑災糧,被易陽的李紹英接收了。這麼大的動靜,趙克責應該知道。”
“對不起!”李愚安目光中染上幾分愧疚。趙克責是老寧王推薦的,卻沒想看走了眼,趙家早就和田家勾搭上了。
也是,早年的恩惠哪比得上今後的富貴。老寧王卸甲歸田,即便能在皇帝麵前說幾句話,那又能說幾天呢?趙家當然要為以後考慮。
李辰商一聲冷笑:“好一個趙克責,當真是忘恩負義!知人知麵不知心,你不用道歉。倒是京城裡那波刺客你有眉目了嗎?”
天天躲那些刺殺,李辰商也煩,便想借這個機會,給那些藏在暗中的人一個警告。
李愚安道:“那些刺客的武器皆出自武庫,我下去查了,是武庫的江少維做內應......”
說到此處,他忽然想到霍家,聲音明顯停了下。李辰商察覺了,回頭問道:“怎麼了?”
李愚安搖搖頭:“沒什麼!我已經拿到江少維做假賬的證據,你覺得什麼時候去抓人比較好?”
“夜長夢多!現在吧!”李辰商說道。
一個無足輕重的江少維揪不出背後的大魚,隻能做個儆潑猴的倒黴雞仔。估計魏王也早舍棄了這枚棋子,否則怎會放任青羽衛的調查。
李愚安應下,忽而又想起前幾天皇帝賜婚的事。作為一個朋友,他應該問問李辰商,卻不知如何開口。沉默了半天,還是李辰商注意到他的異常,轉而問:“還有事嗎?”
“辰商......”他猶猶豫豫說道,“關於冷姑娘的事,你不要太介懷了。”
小時候,他們兩個都是直接喚對方名字。後來李辰商入宮,“愚安”還是愚安,那聲“辰商”卻變成了殿下。
李辰山沉著眼眸,神色不明,隻低聲說道:“愚安,多謝你關心。但我從沒介懷過這件事!”
李愚安進一步說道:“不是,我是擔心你——”
“好了!”卻被李辰商打斷,他坦然笑了笑,“愚安,你先去處理江少維這件事!放心,我知道輕重。”
可他越是平靜,李愚安就越是不能放心。兩人一同長大,李愚安很清楚李辰商的性子,知道他沒那麼容易放棄冷秋參,現在這麼平靜,絕對有問題。奈何友人不願透露,李愚安也沒辦法,隻能先處理好江少維這件事,再好好與他談談。
隻不過如何處理江少維,也有些麻煩。
李愚安仰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歎了一口氣,無奈笑道:“這下怕是更招人討厭了。”
另一邊,霍宴山回到霍府卻發現霍小舟還沒回來,不禁眉頭一皺,喚來龍藜道:“龍藜,你去江家接回小姐,彆讓她到處亂跑!”
龍藜領命去了江家,卻和前來抓江少維的青羽衛撞在一塊。青羽衛這邊,領頭的是童光。他不知道龍藜身份,見其人身手不凡,不像安陽人,便認為龍藜也是刺客,當即拔刀指向龍藜,冷聲道:“你是何人?”
若是腦子正常的,肯定會自報家門。但龍藜的腦子一向不能稱為正常人。自認為沒必要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多話,也不顧橫在身前的刀,就要跨進江家的大門。
童光當然不可能放他進去,於是眨眼間,兩邊人就在江家大門前打了起來。這麼大的動靜,哪怕是地下的老鼠也知道逃命去了。青羽衛們見龍藜難纏,便示意一人前去報信。
等到李愚安趕來,一聲厲喝止住眾人:“住手!”
童光等人收手,龍藜也不再糾纏,還惦記著進江家接小姐。童光眼瞧著龍藜踏入江家大門,急得跑到李愚安身邊道:“老大,為什麼要放他進去!若他要殺人滅口,我們不就白查了嗎?”
李愚安抱手一聲歎:“你們這麼大的動靜,還指望屋裡有人?”
隻能說幸好青羽衛要抓活人,龍藜被命令不能在安陽見血,否則今天非得鬨出人命不可。李愚安搖搖頭,領著一大幫青羽衛守在江家門口等著龍藜出來。
霍家的護衛不可能無緣無故來江家,既然江少維跑了,不如問問霍家的意圖。
不過片刻,龍藜又走出大門,見著麵前清一色的墨綠官服,明顯一愣,似乎沒想到他們還沒走。
李愚安麵帶和善,徐徐問道:“我聽小舟說,你叫龍藜。那麼請問龍藜,你來江家作何?”
若是彆人問,龍藜定不會回答。但麵前人是未來姑爺,龍藜覺得也算霍家的人,便開口道:“龍藜奉王爺之令,來江家接小姐回家。”
李愚安當即變了臉色:“你說小舟在江家!”
這下倒是龍藜覺得未來姑爺蠢了,自己說那麼明白,他還有疑問。又耐著性子解釋道:“早上小姐說要來看看江主簿,如今已過申時,小姐還未回家,王爺便命龍藜來看看。”
李愚安心裡漫出絲絲不祥之感,江少維是被魏王舍棄的廢棋,如今和小舟一起消失,又是何意?
他還沒來的及想明白這一點,先轉身命令青羽衛們速去追查江少維下落。無論江少維有何目的,小舟和江少維在一起總歸不叫人放心。
但在龍藜看來,好似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畢竟以前,自家小姐也會找各種理由出門,玩到天黑都不願回來。他趁著李愚安給青羽衛下令時,獨自走了。卻沒想走到一半,李愚安突然追上來表示要和他一起去霍家。
江少維畢竟與霍家相熟,霍宴山說不定知道些什麼。
話分兩頭,另一邊的霍小舟跟隨江少維來到一處荒宅。她還沒意識到不對,轉著小腦袋四處打量,這裡荒廢已久,周圍沒有人家,荒草漫過石階,一片死寂。她由衷讚歎道:“江主簿,虧你能想到把弓箭藏這裡。想必那群青羽衛把安陽城翻個底朝天,也查不到這裡來。”
前麵領路的江少維停在荒宅門口,抬頭望著房梁上搖搖欲墜的匾額,若有所思歎道:“小姐,江家剛來安陽時,便住在這裡。”
後來為何搬走了呢?江家在安陽沒有人脈,又是太平盛世,武將想要上升,就得使銀子會鑽營。江父乃是一介武夫,隻會使銀子,不會鑽營。江家的錢財大把往外麵灑,卻是石沉大海。到了江少維這一輩,更是庸碌無為,連軍營都進不去了,隻能在武庫混個主簿當當。
想來當初若留在泠南陶州,江少維再是無用,也能當個江家大少爺。
不過,已經過去的事,說再多也沒辦法改變。江少維又是一歎,轉而撫摸著身邊的一株荒草。霍小舟隻看見他的背影,又聽見一聲:“小姐,若能回泠南多好!”
霍小舟笑了起來,興奮走上去道:“當然能回去了,等我哥婚事一結束,我們大家一起回泠南去,再不要留在這個討人厭的地方!”
她已經計劃好,不論是自己的婚事,還是兄長的婚事,都不會成功。
江少維卻是望向她,苦笑一聲:“小姐,我還能回泠南嗎?”
人能回到故土,卻回不到過去的時光。江少維明白,就算他回到泠南,也還是安陽的活法。
可霍小舟不明白,依舊開心道:“當然能啦!到時候你帶上妻兒與我們一起回去,陶州江家舊宅還在,我讓哥哥買下來送給你。夠兒也會去縉山書院讀書,說不定將來又是個文將軍......”
江少維靜靜聽著她的暢想,嘴角不由得翹起,仿佛那真是一個觸手可及的夢。忽然間,不合時宜的鴉鳴響起,攪碎了一片美夢。江少維從雲間墜到現實,身體像是吊著千斤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霍小舟也被這聲刺耳的鴉鳴打斷,煩惱地罵了句:“死烏鴉,亂叫什麼!”
再回頭,終於注意到江少維臉色不對,關切問道:“江主簿,你怎麼了?”
江少維埋著腦袋,突然傳來一聲啜泣:“小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