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時,紅漣進屋點著了一盞油燈。她知道自家小姐脾氣,點完燈就一聲不吭地出去了。霍小舟顯然在想自己的事,也沒留意紅漣的來去。
窗外紡織娘不知疲倦地叫著,還有幾個蟈蟈打拍子。屋裡昏黃的燈光柔化了一切,使得屋中所有的物件都變得隱晦朦朧。
唯一清亮的,是桌前女子的眼睛,像是兩顆驟然跌入凡塵的星子,隨著火苗的晃動閃閃爍爍。而這樣一雙眼睛盯著的,是一塊玉佩。
霍小舟手裡拿著玉佩,莫名覺得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越發細想,便想到那個帶著老虎麵具的人。起初,霍小舟覺得他是兄長派來保護自己的人,現下又否認了這個想法,霍家雖是郡王之府,可還沒有錢到隨便一個暗衛都能佩戴價值幾千的玉佩。
她再度盯著玉佩,青翠的質地,晶瑩剔透,在閃爍火光的照映下,如一汪流動的清水,精致複雜的雕花簇擁著中間一個符號。就連這符號,霍小舟也覺得熟悉,偏生想不起來那裡見過。
其實這符號是一個古字,也就是寧王府的“寧”。霍小舟身為一個小炮灰,向來討厭主角團,自然對其一切都沒放心上。關於李愚安的一切,她都沒留意過,哪怕親眼看見,也是轉頭就忘。
眼下,自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放下玉佩,輕輕泄了口氣。且不管救自己的人是誰,還是先解決眼前的事吧。自己的弓箭可還在江家呢,必須找個機會拿回來。
可還沒等她尋到這個機會,機會就先來找她了。準確的說,是江少維來找她了。
江少維來的那天,霍宴山前去上朝了,家中隻有個霍小舟,無法無天,正計劃著怎麼甩脫身後的龍藜出門逛逛。江少維一來,霍小舟立即找到個理由,說是要去江主簿家走走,就不用龍藜跟著了。
然而江少維一看見龍藜,就拒絕了霍小舟的提議,還拉著人躲到簷下悄悄說著:“小姐,我知道你是想去拿弓。可最近家中隻有夫人,怕她瞧見。此番前來,就是和你說這事,若要拿弓,至少要等三天,夫人回娘家了,你再過來。”
霍小舟沒有多想,立即答應了。至於江少維為何不親自把弓送來,她也為他找了個理由,作為武庫的主簿定是怕熟人瞧見自己帶著弓箭,到時候不好說。
沒有人會因為一點點小問題就懷疑自己原本信任的人,況且霍小舟也沒有理由懷疑他。書中的江少維一直站在霍家這邊,雖然總是勸霍宴山與魏王合作,但最後陶州城破,為保護霍母也丟掉了性命。
霍小舟會感歎他愚蠢沒眼見,但絕不會想到他會是哪方的探子。
她計劃著三天後去拿自己的弓箭,卻沒想出門那天母親突然叫她過去,感歎寧王府的媒人為何一直不過來,又埋怨霍小舟當初不該說那句話,讓寧王府生了嫌隙。霍小不喜歡聽母親這些話,卻不忍母親傷心,便哄母親,沒過幾天,寧王府的媒人就會過來。
然而母親不信她這套說辭,硬是覺得該好好管教一下她。於是接下來日子,霍小舟每天都得去母親那裡學規矩,一直沒機會去江家。
也是這幾天,梁州兵變的消息傳到安陽,皇帝大怒,不顧老寧王請求,事情還未調查清楚,便重罰六皇子李辰商。或許皇帝知道兒子是被冤枉的,但他好不容易尋到李辰商的錯處,又怎肯輕易放過。
李辰商也知道這一點,乾脆認下這樁罪。他知道父皇一直看不慣他,這次洗清嫌隙,隻會讓父皇更忌憚自己,索性遂了父皇心意,做一個庸碌無能、連為自己伸冤都做不到的皇子。
一對父子猜忌成這樣,說是生死仇敵也不為過。
明明是陽光燦爛的白日,皇宮裡卻淒冷得如三九寒冬。跟在六皇子身邊伺候的小太監明桂跪在床頭,一邊擤鼻子,一邊淒淒哀哀道:“哎喲,殿下傷成這樣,這可怎生是好喲!”
剛剛接受杖刑的李辰商趴在床上,本來身上就痛得四分五裂,偏偏床邊還有人一直號喪。他簡直心煩得不行,大聲吼道:“好了!被打的人是我,你哭哭啼啼乾什麼!”
這一嗓子吼下來,又不知牽動哪道傷口,痛得他冷嘶不已。明桂抽抽搭搭:“奴才實在擔心殿下,實在情難自禁——”
“禁不了也得給我禁了!”李辰商又是一聲怒吼,再次痛得一嘶一嘶的。
誰料就在這時,門口處突然響起個嬌軟的女聲:“你這是還嫌自己不夠痛呢!都有閒心和太監吵架!”
李辰商一聽這個聲音,馬上就要從床上爬起。冷秋參見狀,趕緊跑過去按住他肩膀,有些氣憤道:“又要折騰,可真是嫌自己不夠痛!”
雖是氣憤,卻也能聽出一絲心疼。李辰商笑笑:“阿參,沒事兒,不疼!”
然而回應他的,是聲聲輕微的啜泣。
李愚安悄悄走進屋,喚走了明桂。空蕩蕩的房間裡隻剩下兩個同病相憐的人。霍宴山不明白冷秋參為何愛李辰商,愛到至死不渝,以為是那些無聲的保護。
但在冷秋參看來,那些過去的光陰裡,他們二人,像是淒寒的夜裡相互擁抱的兩人,相互取暖,相互慰藉。
慢慢的,他們融進了彼此的身體,成為彼此的一部分。哪怕強行被人一刀劈開,他們也會看著血淋淋、空蕩蕩的半身獨自哀歎。
就像是現在,受傷的是李辰商,冷秋參也覺得痛。她流了許久的淚,終於吐出一句:“多疼呀!你怎麼就要認呢?”
來時的路上,冷秋參已經從李愚安那裡了解到大概。因為主角光環的庇護,她一直很天真,總覺得隻要李辰商奮力抗爭,查出真相,父子間的裂痕就會修複。
然而李辰商腦袋枕著雙手,一聲冷笑:“哼!隻怕我查出真相後,連命都保不住!”
冷秋參止住眼淚,埋怨道:“你怎麼能這麼說!”
李辰商不喜歡對冷秋參隱瞞,直接和其說明:“阿參,皇家無親情。當年廢太子公然謀反,你能說是父皇虧待了他嗎?後來父皇連殺二子,你覺得其中就無冤情嗎?今日如昨日,父皇怎會不知道?”
冷秋參不再說話,一股冷意不斷在心裡蔓延。李辰商凝目盯著床簾上的銀鉤,繼續說著:“父皇忌憚我,怕我奪他的皇位。魏王記恨我,怕我和他搶皇位。自我回宮起,每日每夜,每時每刻,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下毒、刺殺、陷害,我不知經曆過多少。我不需要去查哪些人要害我,他們每一個人,甚至父皇都希望我死。”
聽到這裡,冷秋參滿是震撼,又覺得無比心疼。原來,那般燦爛明朗的他,是住在這麼孤冷無助的地方。
忽而,李辰商露出個輕鬆的笑容:“倒是宮外安全些,沒人敢跑到寧王府殺人。”
他側過腦袋,看著冷秋參,笑著:“還有你,總歸能看見你,感覺人生也滿值得的。”
“我倒覺得不值得!”冷秋參破泣而笑,緩緩跪在床頭,撫去李辰商額間青絲,雙眸溫柔而深情。
“總為你擔驚受怕,怎麼值得!”她呢喃著,眼裡的感情越來越重,最後化為一滴眼淚劃過白皙的臉龐。
李辰商忍著痛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聲承諾:“沒事兒,往後你擔心不了多久了。”
等到自己登上皇位,心上人就永遠不會擔心了。
可冷秋參沒明白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見他疼得厲害,不好繼續打擾下去,就細細囑咐幾句,然後離開。
此時此刻,她也不再怨李辰商不願與她私奔了。隻覺得隻要李辰商能好過來,哪怕親眼見證他三妻四妾也沒問題。
就在她這麼想時,便在禦花園裡撞見了同樣來探望的田青梔。
在二人相遇的那一刻,田青梔就明白,冷秋參見到了殿下。明明自己先來,卻總是被拒絕。然而冷秋參無論何時來,都能見到殿下。
田青梔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怨氣,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可說話的語氣明明白白顯示了她對冷秋參的嫉妒:“冷姐姐,你見著殿下了嗎?他傷得重不重?”
談及李辰商的傷勢,冷秋參就心煩意亂,不想回答田青梔。卻不料田青梔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言辭懇切道:“冷姐姐,你可明白殿下現在的處境?”
若說以前不明白,現在冷秋參也明白了些。
田青梔繼續道:“就算殿下什麼都不圖,隻要他身份擺在那裡,總有人要針對他的。現在能幫殿下的,隻有我父親。我父親是丞相,隻有我們田家支持殿下,他才能化險為夷......”
冷秋參沉默著,不知為何田青梔要和自己說這些。但也是這些話,讓冷秋參明白自己當初有多麼天真。覺得李辰商可以放下皇位隨她私奔。如今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訴她,李辰商眼前隻有兩條路,要麼死,要麼成為皇帝。
田青梔還在說著,甚至可以說是在誘惑:“這次若有我父親開口,殿下定不會遭此刑罰。可是冷姐姐,你在殿下身邊,我父親總是不敢信任。青梔知道不該與姐姐說這些,可實在不知如何能幫殿下了。還請姐姐暫且忍耐些日子,等到大局已定,我一定親自請姐姐入宮!”
冷秋參悅然一笑,有些淒涼。她已經明白一切,無依無靠的自己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娶田青梔,李辰商才能保住一條性命。可若真像田青梔那樣,委曲求全,與人共事一夫,她也彎不下那個腰。
“不必了!”她感歎完,轉而握住田青梔的手,衷心說道,“你和殿下已經定了婚事,本就該我退出。你放心,我會讓辰商對我死心的。”
然而她讓田青梔放心的方式,卻不能叫霍小舟放心。冷秋參還是沒能記住霍小舟的忠告,在看望李辰商的第二天就找上霍宴山,表露自己心意。
正巧,皇帝也暗示霍宴山該定婚事了。於是乎,天定良緣,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