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宴山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霍小舟睡得正熟,絲毫不知道兄長就坐在床邊。紅漣絞著十指立在桌前,旁邊殘燭微晃。霍宴山輕輕幫著床上人蓋好被子,再示意紅漣跟自己出來。
“小姐今日是否帶回一方繡帕?”他站在屋簷下,目光深沉盯著遠處。
紅漣低聲答道:“是有個帕子,我見小姐放在了妝台間的格子裡。”
霍宴山回首看向紅漣:“去把它拿來給我。若小姐問起,就說見它有些臟,拿去洗了。”
紅漣不敢違背世子的話,返身取來了繡帕交於霍宴山。不管霍小舟如何折騰,命運的車輪還是走上舊路。
另一邊,喝得酩酊大醉的江少維抱著酒壺踉踉蹌蹌走在大街上。因為白日的刺殺,夜晚的街道又不得安寧。隔著一條街道,江少維都能聽見那邊的動靜。大概是哪個倒黴的梁上君子被當成了刺客同黨。
“切!”他輕蔑地笑了聲,“什麼青羽衛,有什麼了不起!”
話一落地,吵鬨聲就逐漸近了。前麵的路亮起火把,李愚安領著幾個青羽衛快步朝他走來,神色肅穆而認真。江少維的臉頓時一片煞白,趕緊抱著酒壺躲到街邊鋪子下,連大氣兒也不敢喘,就巴望著那些人沒注意到自己。
然而世事總難如人願,李愚安走到一半,還是留意到街邊有個人,轉身一瞧是江少維,便停下來招呼:“江主簿?”
都被點名了,江少維再不情願,也得拖著步子來到李愚安麵前行個禮:“李大人真是辛苦了。”人走來的同時,還帶來一股酒水和嘔吐物混雜的酸臭味。
幾個青羽衛紛紛皺眉,揮手扇了扇麵前的空氣。李愚安倒是一派正常,甚至沒讓江少維離開。他沉吟片刻,又問:“江主簿,你家那位遠方親戚——”
“她好些了嗎?”李愚安儘量說得平常。
江少維一愣,大抵沒想到他還惦記這個。但被青羽衛惦記,就是一個大麻煩。江少維連忙躬身:“回稟大人,我那位遠房親戚不在安陽,屬下不知他的近況。”
孫逸飛知道他在裝糊塗,幾步上來不客氣道:“裝什麼裝!快把你家親戚名字報上來!”
“小飛!”李愚安提醒完,又對江少維道,“既然如此,江主簿還請早些回家休息吧!”
江少維一聽這話,連連點頭跑路。孫逸飛瞅著他背影,不滿道:“表哥,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就是不把握住呢。”
李愚安瞧了眼孫逸飛,輕聲一笑,轉身悠哉離去:“小飛,我們也該回去了。”
他不知道,因為他今夜的一問,霍小舟以後再不能出霍府了。
江少維提心吊膽了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就跑去了霍府。江家也是泠南出來的,與霍府上的老人都熟識,都不需要通報,直接見到了霍宴山。
書房裡,清晨的寒氣還未消散,霍宴山一身冷氣立在窗前,靜靜聽著江少維的話。
“世子,李愚安幾次都在問我小姐身份。我是不知小姐與青羽衛那些結了什麼仇怨,不過安陽城中被青羽衛盯上的人,隻脫層皮都算輕的。”
江少維說完,又感歎了聲:“現在真是萬幸,他們還不知道小姐身份。”
霍宴山從窗前收回目光,真摯道:“多謝少維代為隱瞞。小舟不懂安陽的規矩,今後我會注意些。”
江少維爽快一笑:“世子說得哪裡話!小姐小時候我也見過,這些都是少維該做的。”
可話說完,笑容也消失了。他低下眼眸,似是在思索什麼,半是猶豫道:“世子,聽說你拒了曲家的帖子?”
屋子半晌無聲,越發清冷。許久後,窗前才傳來一聲“嗯!”
霍宴山走到書案前緩緩坐下,整理著桌上的信件,同時說道:“陛下寒食祭祖,暫留章台行宮。隻等陛下回宮,霍家便要啟程返回泠南,時間趕不上。”
江少維立即向前走幾步,神色有些急切:“可那是曲家,魏王......”
“就算是魏王,也與我霍家無關。”霍宴山打斷他的話,抬眸看著眼前人,平靜道,“少維,多謝你的好意。隻是安陽的事,牽扯不到泠南來。泠南也不想趟這渾水。”
江少維的身子慢慢縮回去,他低著頭,勉強扯起嘴角,故作輕鬆道:“也是,遠離這些是非也好。”隨即又抬起頭,一雙眼睛凝視遠處,低聲長歎:“唉——還是泠南好呀!”
霍宴山神色微動,聲音也緩和下來:“少維,你也可回泠南......”
“嗬!”江少維扯出個還算燦爛的笑容,悠悠歎道,“回不去嘍!”
他一步步後退,對著霍宴山拱手一拜:“世子,我家婆娘還等著我回去做飯呢,先告辭了。世子保重!”
霍宴山跟著起身,沉聲道:“江大哥,保重!”
江少維一愣,這聲“江大哥”是江家尚在泠南時,年幼的霍宴山第一次見他叫的稱呼。沒想到時隔多年,還能再次聽見。可惜人是那些人,時光總不是那些時光了。
他默默無聲,離開了霍家。
等到霍小舟醒來,很榮幸地被何管家親自告知:“小姐,你今後都不能出府!”
“憑什麼!”霍小舟自然不服,氣衝衝推開房門,卻見十幾個一等一的護衛齊刷刷單膝跪地,震聲高呼:“拜見小姐!”
何管家從她身後冒出來:“小姐,他們都是世子找來保護你的。”
什麼保護!分明就是監視!
霍小舟憤憤不平,偏生無可奈何,隻得原地跺兩下腳,又摔門躲進屋了。她把這筆帳算在了李愚安身上,若不是他和那幫青羽衛三番兩次乾擾,兄長怎麼會撞見自己闖禍的現場!
“好你個李愚安!前世殺我就算了,今生還不讓我好過......”
霍小舟獨自坐在桌前,一杯又一杯地灌著茶水。可惜這點水絲毫不能減少她心中的怒火。她越發討厭起李愚安,連帶著之前升起的好印象都被磨得一乾二淨。
係統適時出現,還有些幸災樂禍:“哎呀呀,這就不好了。沒過幾天就是丞相嫁女的日子了,可你卻出不了門。”
霍小舟輕蔑一笑:“怕什麼!關鍵道具在我這裡呢!”
她走到梳妝台前,拉開小抽屜,得意的表情瞬間凝固。
“紅漣!”一聲尖叫,差點掀翻屋頂。
“小姐有何吩咐?”紅漣推門而進。
霍小舟氣呼呼指著空蕩蕩的格子:“我昨天帶回來的繡帕呢?”
紅漣老實回答:“我見它有些臟,便送給夏媽媽洗去了。”
霍小舟沒有猶豫,立即趕去後院,本想撈回自己的繡帕,結果意外得知,夏媽媽嫌那條繡帕又臟又破,早扔柴房燒了。
“燒了?”霍小舟難以置信,後又覺得燒得好。那種禍害人的東西,早該從世界上消失。
她生氣了一個早上,終於遇見個開心事,樂嗬嗬地往回走去。卻不知身後的夏媽媽長長舒一口氣,擦了擦額間冷汗。畢竟霍府的人皆知,夏媽媽不擅長說慌。
......
另一邊,寧王府內。李愚安出門經過大堂時,見老寧王坐在裡麵,便走過去一拜:“爺爺,孫兒出去了。”
老寧王年近古稀,精神矍鑠,單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總叫人以為是個壯年男子。但年輕時征戰沙場落下不少毛病,如今隻能在家裡頤養天年。隻是彆家老人頤養天年都是含飴弄孫,他家的孫兒如今連個媳婦都沒找到,更彆說給他生個曾孫子帶帶了。
一想到這些,老寧王就覺得鬱悶,當初最難打的仗都沒這麼鬱悶。他悶著一口氣,也不回答孫兒的話,隻把手裡的箭翻來覆去地看。
下邊請安的李愚安見老寧王沒吱聲,抬頭一瞧,不禁生出些意外:“爺爺,你這隻箭從哪兒得到的?”
老寧王瞥了他一眼:“我還想問你呢!這隻箭的主人是誰呀?”
“孫兒不知。”李愚安老實回答。
老寧王啪的一聲,把箭拍在桌上,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麼能不知呢!若不是小飛今兒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這麼沒用,連個姑娘的名字都問不出來!”
李愚安知道爺爺是個暴脾氣,微微一笑,無比真誠道:“爺爺教訓的是!”
老寧王當即就沒了火氣,愣愣感歎道:“唉!你這眼睛真像你娘,一笑起來,誰都沒脾氣了。”
提起自己的母親,李愚安沒再說話。當年廢太子為逼李愚安父親打開宮門,捉了寧王府上下七十三口人,隻有李愚安年幼,被母親塞在一口大花瓶中逃過一劫。等到老寧王領兵打過來時,寧王府隻活了李愚安一個人。
也是因為這層緣故,皇帝才會同意將李辰商放在寧王府。更幸運的是,李愚安的奶奶——老寧王妃,因為在鄉下養病正好避開了兵患。老寧王夫婦經曆這麼多,不希望孫兒重蹈覆轍,就給孫兒取名“愚安”。不用太聰明,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自古虎父無犬子。長大後的李愚安明顯脫離了老寧王夫婦的期望。
回到現下,老寧王也不知,孫兒過於優秀究竟是好是壞,隻輕輕歎一聲,道:“但願這是個笨姑娘......”
“爺爺,她可不笨。”李愚安輕輕打斷老寧王的話。
老寧王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人家出自何處嗎?”
李愚安又不說話了,老寧王隨即拿起箭,輕撫箭身,思索道:“這是藜棘箭。泠南一帶潮濕多雨多蟲,普通竹木不易保存,那裡的人便用藜棘刺做箭身,再刷一層桐油即可。”
接著又瞧見箭身上有條細微裂痕,老寧王目光隨即暗淡幾分:“隻可惜,這般方便的東西隻能在潮濕的地方使用。若天氣太乾,藜棘箭身就會炸開。這支箭還能用,那位姑娘應該才來安陽不久。”
近一月來安陽的泠南人,最出名的不就是泠南霍家嗎?李愚安忽然想到,江少維也是從泠南搬來的,難怪不得他認識那姑娘。
但當初傳到安陽的消息裡隻說泠南郡王世子攜全家來安陽,並未說霍家有幾口人,是男是女。現下李愚安就算猜那姑娘來自泠南,也不知其出身。
他釋然一笑,對老寧王道:“爺爺,這種事勉強不得,還是看天意吧!”
老寧王暴跳而起,怒斥道:“你傻呀!這種事你不去爭取,難道還等老天爺把人送府上來嗎!”
但老寧王也知道,孫兒一向隨心所欲,指望幾句話就讓他開竅顯然是不可能。老寧王心裡已然有了主意,反正人在安陽,不如私下派人去打聽清楚。
不過緣分一到,老天爺或許還真會把人送到麵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