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冬之內某年月 講點至冬的事(1 / 1)

至冬的秋天在幾場涼雨中匆匆結束了。在這片由冰之神執政的國土上,冰雪才是主調,恰如此刻,秋末已有夾著雨的細雪自天空簌簌而落,為泛起枯黃的草葉積了白霜,不一會兒,地上已然一片斑駁的白。

這樣的季節隻是前奏,在至冬,孱弱的生命活不過長達半年的冬季。

牧羊人彼得看著自己羊圈裡被母羊趕到角落的黑臉小羊。這胎羊羔生得很不湊巧,本該是開始孕育的時節,有頭母羊稀稀拉拉生下三兩隻,唯一活下來的也分外體弱,細細的四肢勉強撐住自己的血肉骨骼,冰冷的雨水將它皮毛打濕,露出底下還未生出厚實皮毛的肉,帶點粉色的肉連帶耷拉著的那些軟毛都在顫抖。

“大概明天就會死掉吧。”彼得已經做了很多年的牧羊人了,每年都會有夭折的羊羔,他對此習以為常,甚至已經能很熟練地判斷羊羔能活多久。但他想了想,還是走進羊圈,將那隻小羊抱進了自己的帳篷。

但黑臉小羊還是死了。

即便躲開了寒冷,母羊也不願意喂養這隻生來體弱的羊羔,它就這樣無助地站在羊圈裡,想擠到母親膝下吮乳,反倒被母羊頂走威嚇,隻能無力地哀叫,不出三天便倒在彼得的帳篷裡一動不動了。彼得沒有任何辦法,他不可能為了一隻注定養不活的羊羔鞭打他的母羊,他的小母羊在秋天匆匆做了母親,連自己都不一定活得下來,更遑論帶著個需要花更多精力的崽子。生命有選擇存活的權力,彼得可憐得了這個就幫助不得那個,偏心在所難免。

這隻黑臉羊羔太瘦了,有還算厚實的羊毛遮擋,看不太出來,但燉湯彼得都嫌浪費了自己的熱水,丟在野地裡又覺得太過可憐,於是左思右想,他趁一次進城的機會將黑臉小羊也帶了過去。彼得細心打理了一下小羊的屍體,所幸近來天冷,臭味還沒散發出來,他放到街上跟一堆羊肉羊毛一起售賣。

幼崽大多都長得可愛,但人們看到死去的幼崽心裡還是會抵觸的,他們聽到彼得的話“哦”了一聲,扭頭去看彆的。這很正常。彼得猜到會是這樣,他拿出一小瓶火水慢慢地抿著。這個季節,肉食和皮毛都很緊俏,彼得懷裡乾癟的袋子很快就裝滿摩拉,他把時間計算得很好,等自己手裡這瓶火水喝完,差不多也是回去的時候,正好還能回去放羊出去吃上半天。

當火水還剩一點時,彼得帶出來的羊肉和羊毛都已經賣完了,那隻早已死去的黑臉小羊還躺在那堆破布裡,一位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少女站在彼得的麵前。

紫色的顏料在這些年已經在整片大陸普及了,但位於極寒之地的至冬,能成為紫色顏料的草木產量常年低下,據說有個叫稻妻的地方,那邊富含雷元素的礦石運到至冬有一部分可以用作顏料,但說到底這些東西都不是他們這些毗鄰荒蕪雪原的平民享用得起的。當然,這裡幾乎不會有貴族老爺們的女兒踏足。是以當少女立在彼得麵前時,他忽而咽了口唾沫,手裡的火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隻好眼皮低垂,直直地盯著少女紫色毛呢裙擺上厚厚的泥垢。

“多麼漂亮的裙子。”彼得心中輕歎,“我得放幾輩子的羊才能買得起呢?尊貴的小姐竟然可以隨意讓它落進泥裡。”

少女並不知曉彼得所思所想,她隻是佇立良久,細弱的指尖輕點在斷氣多時的小羊上,柔聲問:“這隻小羊多少錢呢?”

彼得瞥了一眼尊貴小姐的手,視線立即移開,而後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和雪一樣白的手在冷風裡泛著淡淡的紅,和這裡常見的黝黑粗胖的手迥異,看不到一點做活的痕跡。作為一個牧羊人,他沒膽子直視這樣尊貴的人兒,隻得再把頭低下一些,眼睛盯著少女繡著金線的束腰。

是金色的麥穗,多麼美麗的圖案啊!貴族老爺們才能用上這麼好的東西,他們冬天的壁爐裡永遠燒著火,桌上永遠有熱湯,為什麼不能多給他一些呢?他們的白麵包多到吃不完。

“七萬……哦,不不,尊貴的小姐,您給我七千摩拉就行了,原諒我的貪婪。”彼得把價格說出口時就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他當即改了口,抬眼滿臉祈求地看向少女的臉,企圖用自己這張被風雪刮得皴皺的臉換一些年青的貴族小姐的同情。

也在這時,彼得愣在原地,他終於看清了少女的臉。

“女皇在上……”彼得喃喃著。

這是至冬的邊陲,若要自陸地去往他國,須得穿過茫茫的雪原,這樣的地方,但凡眉眼長得周正的女性都是好看的。但眼前這個貴族小姐讓彼得真真正正明白什麼叫做美人。識字量極少的他想不出什麼詞語來形容小姐的美麗,眉毛與頭發像炭一樣黑,皮膚像雪一樣白,泛著紅暈的臉蛋如同春日裡罕見的紅花一樣美麗,綠眼睛真叫人心裡打抖。女皇在上啊,我到今天才知道美人是什麼樣子的。

“您這頭小羊是七千摩拉嗎?”少女見他久久不語,又問了一遍。

“是,是的,啊,不,這隻羊羔是死的,我給您再抱一隻吧,活生生的。”彼得回過神,突然覺得放在少女麵前的死羊多少有些不體麵了。

可少女並不介意,她搖搖頭,“這個就好,七千摩拉是嗎?”說著,她從裙子的口袋裡摸出兩個鼓囊囊的袋子,放在彼得麵前。

摩拉碰撞的聲音十分悅耳。不等彼得有什麼反應,少女俯身抱起那隻肢體僵硬的小羊便已離開。她的身影纖細、孱弱,懷抱小羊卻腳步輕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彼得的視線裡,好似她的出現是夢一般,唯有眼前的摩拉袋子能證明彼得身處現實。

他在飄著小雪花的秋末遇上了不知名姓的貴族少女。

而愚人眾則丟了一樣東西。

從雪鴞嘴邊取下一節深色的精巧小匣,迪盧克快速掃了一眼裡麵送來的情報,勾唇輕笑了一聲。他和愚人眾有太深的仇怨,蟄伏在至冬的複仇已經告一段落,未曾料想還能在歸鄉之前收到愚人眾的情報。迪盧克思索片刻,在紙上寫下“繼續探查”後,抬手摸了摸雪鴞的腦袋,又將紙張放回紙匣,揚手送走臂上的雪鴞,他轉頭繼續往至冬與蒙德接壤的無儘雪原走去。

追尋真相的路,迪盧克·萊艮芬德已經走了三年,當他一點點探清所謂的“邪眼”是何物時,胸膛中關於那個雨夜的怒火便不斷升騰。少年似乎就是在某個瞬間窺見現實與幻想的邊界得到了真正的成長,在他人生中最偉岸的身影倒下時打破他單純的赤忱和信念,也殺死了年幼的自己。信賴、敬仰的,陪伴、信任的,命運就是最可惡的惡棍,不把他的一切摧毀就不算完。他在無儘長夜中獨行時總在想:所謂的“正義”何以如此醜陋,所謂的“力量”何以如此難看。

不過時至今日,迪盧克·萊艮芬德早已不會像年少的自己那樣堅持純粹的對錯了。他不能要求這個世界沒有黑暗,甚至早已深陷,可總得有人燃起一片晨曦。

或許是和解?亦或者是迪盧克已重新找回了信念。將至冬雪原裡隱藏的一個邪眼工廠毀去後,他望著向極遠處延伸的雪原和低矮的山脈,迪盧克覺得自己是時候回到四季有風聲流轉的故鄉了。

他的血液不該因冰雪而寒涼。

要向有風與牧歌的故鄉走去。

至冬的冬季要來了,長達半年的白雪會將此地一切掩埋。迪盧克處理掉跟蹤到他的尾巴後,檢查了身上的傷勢,又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和圍巾,負著大劍踩入及踝的雪中。

天地間突然隻剩下死寂的白,太遼闊的地方,連粗重的呼吸都成了低低的風聲。迪盧克不會在雪原上叫喊,雙耳聆聽,四周躲藏在雪下的活物不知去往何處,太過寂靜,隻有踩雪和呼吸的聲音陪伴,他的大腦裡回想起很多過往。想起小時候靦腆的義弟,想起父親畫了數十幅的鷹,想起艾德琳在他練習結束會送來的葡萄汁,越往雪原深處行去,越該小心的敵人是自己。

沒有邊界的白和不知深淺的雪窩會將人逐漸帶離原本的方向,雪落下的速度以肉眼所見似乎在空中變慢了,但迪盧克知道這意味著一場大雪即將到來,自己沒有找到能落腳的地方之前絕不能停。雪原上的風每一次向人吹來時都如同小刀輕輕劃開皮膚,那不見血,但頂著風的每一次移動都在慢慢失去對手腳的感知。他已經不能感知自己的傷勢是否加重流血了,這種時候,迪盧克回想起了蒙德一段有關高塔孤王時期的曆史,那時古恩希爾德的祖先不願再跪在龍卷之魔神的腳下,他們走入冰雪瀕臨絕境時的祈禱被尚且還不是風神的巴巴托斯聽見,獲得了守護的力量,而後更是吹開了冰雪,曆經種種,蒙德肇始。

迪盧克從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他的眼睫上已有淡淡的白,此刻前路茫茫,後路無回。他在心中輕笑:“假如風神巴巴托斯此刻能夠聽見,那就憑風送來一首歌吧。”

他當然不是那種虔誠到固執相信神明會為他做些什麼,在無人稱王的自由城邦裡,迪盧克更願意以自己的力量去麵對。隻是長途跋涉體力耗儘時,總希望風能在耳邊帶來一首故鄉的歌……

“……小羊在何處?小羊在土裡,塔羅耳沉睡在土裡。生命寂靜,靈魂遠離。你的身體腐爛在泥,孤獨的樹成為了你,塔羅耳、塔羅耳,沉重的命運,無窮的春……”

黑暗中,一個輕柔的聲音低低地唱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