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還未停。

西莉亞睜眼時，發尾已不再往下滴水了，空氣飄著食物的香氣，她終於也想起自己放在爐灶裡還沒取出的麵包，不急不忙地從搖杆上解開自己的長發，沒辦法，她最近剛學會揉麵團，正是玩得起興的時候。草木自有其生長之道，時常嗬護反而然後難以成活，故而閒來無事的時候，總需要找點事情做，譬如製香，又或者拿買來的麵粉揉個夠切十片的麵團。

放一點木柴和自製的炭，爐灶能保持足夠久的熱量，奈何麵團難以掌握，每一天都會有意外出現當做生活的調劑。不出所料，這次的麵團烤出來的麵包太硬，西莉亞切下一小塊放進嘴裡，一時不知是嘴巴要馴服食物，還是食物要反抗唇舌，她嘴裡努力嚼著，不忘在房間裡翻出一個卷心菜和牛奶，出門去找自己架在外麵的湯鍋。

外麵的土裡還有些胡蘿卜，加在一起煮點湯配麵包，也許不那麼難嚼吧？其實應該有點奶油，可惜沒有，那就換成牛奶吧。西莉亞在腦海裡預設好待會自己要怎麼做湯，嘴裡也沒放棄咀嚼那一小塊麵包，麵食烘烤的香氣已經在嘴裡泛開，但架不住內裡還很堅韌，待她真的將麵包嚼開咽下，西莉亞發現自己放在湯鍋前的小椅子被人占了。

金發的少年身邊跟著那仿佛絲線牽扯飄浮的小精靈，與她四目相對。

“……您怎麼還在這呢？”西莉亞剛咽下有些乾的麵包，嗓音微啞。

“啊？哦，對哦，湯鍋……”見到西莉亞手裡提著的牛奶，派蒙又有些緊張了，不自覺說了一句答案昭然若揭的客套話，她自己也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我、我們取到了香水，打算休息一下再回去，沒想到在草地上睡著了，醒過來就到了吃飯的時間，所以，所以……”

“我沒有怪您。”少女輕聲說。

這句話仿佛有種魔力，派蒙愣了一下，小手按在自己胸口，忽然安靜下來。見到西莉亞的那一刻起，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那些情緒的來源好壞，腦子裡總是混亂，直至這句話出現，胸膛裡撲通亂跳的心臟終於安靜下來了。派蒙“嘿嘿”笑了兩聲，轉身看向旅行者空。

“那西莉亞，你和我們一起吃吧？彆急著拒絕，空的廚藝可是很好的。”派蒙指了下空，圓乎乎的臉蛋揚起一個頗有些驕傲的笑。

空笑睨了小派蒙一眼，轉眼對西莉亞溫聲說道：“不介意的話，嘗嘗我的手藝吧？”

“好啊，”西莉亞當然不介意，她想到自己的麵包，“一起吃吧，我烤了麵包，有湯正好。”

結果就是，他們三個人不得不煮一鍋半的湯來解決這烤得堅硬又過分耐嚼的麵包，吃到最後，一向好胃口的派蒙被腹中湯水混著麵包的飽脹感撐得神誌恍惚，張開嘴呆呆地望著天。西莉亞也吃得很飽，更多的是愉快，派蒙是個很有活力的孩子，和她吃飯總不會無聊，聽她講天氣、講旅行路上的故事、講遇到的人，不知不覺一頓飯悠悠然地吃到午後時分。又因為無法排解的飽腹感，三個人最後都仰頭看著天，看風把雲吹成絲絲縷縷，扯著到處飛。

有派蒙在的地方總不會無聊，是以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話題開始得莫名其妙。空已經習慣了派蒙作為孩童跳躍的思緒，而西莉亞在和孩童相處上還算有些經驗。她能理解這是派蒙記住事物聯係的網，如同種子沿著土地鬆軟程度蔓延到根，孩子有孩子的語言，枝葉總要碰到阻礙才改變方向，所以閒聊就這麼展開。

“做完瑪格麗特小姐的這個委托，我們的旅費總算攢夠了，正好啟程去璃月，能趕上那邊每年一次的‘請仙典儀’，西莉亞你有聽說過嗎？”話題不知不覺跳到“委托”上，派蒙扭頭看向西莉亞。

“……沒有。”西莉亞想了一下，搖頭。

那時候人們活得很艱難。地上流淌的元素力過於渾厚，天災、時疫、人禍，世上有太多魔神，又牽扯到信仰和土地，人類自顧不暇，一場慶典就要花費他們額外的人力物力，記憶裡那場歡慶就花了三四年的時間來準備，每年年初第一個月圓時分能舉辦上一個節日就已經算很好了。哦，現在那片叫“璃月”國土上似乎也有類似的節日，似乎叫海燈節？

要去看看嗎？去看看塵土舊地，現在的璃月。

這個念頭突然又跳了出來，西莉亞心頭一顫。

人類會用很多詞彙來描述他們出生或是成長的地方，他們有時候和植物有些相似，因為行走在大地上，人類與腳下的土地在無形之間生長在了一起，所以哪怕離開也無法擺脫根源。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有規律的生命反而更多期待可言，西莉亞沒有辦法說明她的根源究竟在哪，死亡隻是一個節點，無形的手把她的經曆分割成無法回望的片段。

上天一點也不仁慈，讓命運給予她可笑的寬厚，使之在這片大陸輾轉。

想回去的，回到已經消失在地圖上的舊地，看看那片消逝之地。

“西莉亞？”空看著突然沉默的少女，瞧了眼派蒙，眉頭輕蹙。好像是派蒙提到“送仙典儀”起，西莉亞的語氣和神情就有些不對勁了，好看的綠眼睛失去神采，含著輕愁，這副模樣，怎麼看都是和璃月因緣匪淺啊。

“我有一個委托。”西莉亞回過神，輕聲詢問：“正好，你們能帶我一起去璃月嗎？”

“……欸？”旅行者和派蒙異口同聲。

“璃月？”凱亞·亞爾伯裡奇眼睛稍稍睜大，看起來有些吃驚，“我沒聽錯吧？是那位西莉亞小姐下的委托？”

“對啊。”派蒙點頭，隨即又對凱亞的反應感到不解，“不過凱亞，為什麼你聽到西莉亞給我們的私人委托會是這副表情啊？”

“因為這位西莉亞小姐特彆的神秘啊。”凱亞攤手，笑得有些無奈，“不過我想你們也看出來了，她是異鄉人，和你們不太一樣，西莉亞平日裡深居簡出，很不好接近，而且她實在太像個貴族了，蒙德對這種貴族姿態多少有些排斥。”

可惜話題到這就戛然而止了，近來西風騎士團的事務的確繁忙，凱亞能遇到空和派蒙閒聊一會兒已經是忙裡偷閒，巡邏的西風騎士發現他們的騎兵隊長，立即上前報告情況。於是凱亞隻得匆匆道彆，而空帶著派蒙往獵鹿人餐館走去。

不過在和凱亞短暫閒聊中，空還是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西莉亞大概率是一位不習慣出門旅行的貴族小姐，出於某些原因，從至冬獨身來到蒙德，是為了什麼呢？可這些想法在空的腦袋裡隻盤桓了一瞬，旋即就被語調高揚的派蒙吸引了注意。

他們規劃好的路線是沿晨曦酒莊以西的明冠山脈向璃月出發，沿途似乎並沒有那麼多可供投宿的地方，因而難免遇到要在野外露宿的情況，氣味重、或者需要長時間烹煮的食物基本不會考慮。是以派蒙一想到未來一段時間自己吃不到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直接在獵鹿人餐館點了四五份肉菜，美其名曰“墊墊肚子”。空對此並無意見，甚至在菜一上桌時，他和派蒙便大快朵頤起來。也算旅行經驗所致，野外狩獵包括了料理食材，而腥膻味很難處理，不能使用大量香料的話實在難以下咽，這種時候，乾糧變得無比重要。

吃飽喝足，派蒙還專門讓獵鹿人餐館的莎拉小姐打包了一份冷肉拚盤，這才算準備就緒，去往和西莉亞約定好的地點。

而正當他們還在獵鹿人餐館用餐時，西莉亞提著精巧的木箱走入晨曦酒莊。

西莉亞平日不出門，實際原因還是她並不習慣出門，能種花、製香的生活片段對她而言足夠安寧平和，她習慣了像樹一樣靜靜根植於土地之上的日子。因此當她一身輕裝站在迪盧克麵前說著自己此行目的時，晨曦酒莊的主人盯著西莉亞沉默片刻，低聲道：

“沒想到西莉亞小姐與璃月也有些淵源。”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曾經的河流也已變成平原，您不必擔心，我隻是去憑吊。”西莉亞輕聲回答著，她對上眼前這個人的紅色眼眸，嘴角彎起一個柔軟的弧度。西莉亞聲音輕柔：“這段時間我的屋子和花田，就勞煩迪盧克老爺找人看顧了。”

為了方便出行，少女一頭長發用濃綠色的發帶束在腦後，風輕輕拂弄發帶的末端，有一根調皮地搭在西莉亞肩頭，像蝴蝶翅膀一般撲閃。迪盧克注視片刻，自幼教導的紳士禮儀將此刻想要做的事變得遲疑，最終，他心中暗歎一口氣，還是抬手幫西莉亞捋順發帶。

“神聖大公的搜捕令還在愚人眾執行官的案頭，小心圍著壁爐的那群人，如果你不想再回到那去的話。”迪盧克身姿挺拔，調整發帶時的低語仿佛一位兄長臨行前的囑咐。

突如其來的動作對西莉亞而言無甚特彆，她對被人類照顧這件事很習慣。親昵的動作，囑咐一般的話語，代表著關心與親近，是應當被重視、認真對待的事情，禮尚往來，西莉亞也踮起腳準備摸了摸迪盧克的頭，可惜以她的身量踮腳去摸成年男子的頭太勉強，隻能退而求其次摸摸他的臉頰。

“願風神護佑你，一切都好。”西莉亞聲音輕柔，那雙美麗的綠眼睛直直看向迪盧克時有一種如同長輩的溫和慈愛，她說著蒙德人常言的祝福，但少女舒展開的容顏忽而變得聖潔起來。

迪盧克在這一刻自心底萌生出一種自己是被她親自孕育的錯覺。雙目微睜，不得不說對於西莉亞偶爾散發出的母性還是讓迪盧克無法接受，旋即他偏頭逃開了西莉亞含有某種愛意的撫觸：“謝謝，不過我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你的賜福還是留給彆人吧。”這句話語速飛快，些許狼狽倒有幾分少年人的影子了。

西莉亞臉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一位溫柔的母親包容著她漸漸長大、想要逃離稚氣的孩子，可頷首時動作如小雀一般輕巧，少女背脊挺直，儀態極佳。

這種姿態迪盧克從小到大見過很多，貴族出身的女士小姐們幼時起的訓練使她們養成習慣，但都未及西莉亞的自然和漂亮。好吧，不可否認那應該是時間給予的贈禮，至冬女皇王座之下最神秘的眷屬究竟是何時出現，又是什麼出身，如今還沒有答案。他隻知道部分愚人眾內席位靠前的執行官與之關係匪淺，稱她神聖大公——奧爾加。

至今為止，迪盧克·萊艮芬德依舊認為自己某個雪夜的荒原裡帶走神聖大公是很正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