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林野,恰好是平凡而又明媚的一天。
陽光踩著窗台躍進房間,透過窗邊一直煮著某種液體的燒瓶,在氣泡中波光粼粼。而後悄悄然跌落在少女西莉亞沉睡的麵龐上,似乎是因光線總在跳躍且刺眼,她眉頭輕蹙,翻身躲過早晨攀上枕巾的陽光。一頭烏黑長發閃著幽光垂落床沿,裡頭深藏的墨綠發絲在發尾有了個卷曲的弧度,好似新生的草葉般慢慢舒展開莖葉,一股濃鬱而致使其極酸苦的氣味隨陽光飄蕩,落在實體之上,化為甜香。
氣味是接觸世界時的記憶調味劑,新生的小動物還不能睜眼時,尋找需要嗅聞,人與之也有相似之處。譬如聞見混合著雞蛋、麵粉烘烤的甜香味道會想起蛋糕,嗅到輕盈的甜香氣會聯想到草地上的花草,那些氣味能聯合人與世界的記憶,而在夢境之中,氣味則將記憶深處的事物具象。
西莉亞不常做夢,很長一段時間,睡眠隻是因為無法承受現實而被人放入幽深無邊的棺槨,意識還是清醒。鮮活的夢會與記憶編織成網,做夢的過程裡難免有些難過,像是脫離夢境的旁觀者,可視線卻不得不停留在那些故人舊事之上。
恰如此刻,她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空氣裡是甜甜花熬製出的糖漿香氣,部族裡身穿白衣的男人們在肩上搭著繡有青綠香草的帕子,繪滿芳草的彩轎在眾人的簇擁下被抬到高台。人群中有些人持鼓,有些人扶著彩轎亦步亦趨,有些人將滿頭簪花一支接一支放到她的裙邊。對上視線時,人們笑容更加燦爛,他們一邊走,一邊用如今鮮少人懂的語言朗聲唱道:“入不言兮出不辭,乘靈鹿兮載雲氣。華衣兮蕙帶,同司命兮寶樹生。秉嘉蘭兮護幼艾,女獨宜兮少司命……”
一步一步,人們護著彩轎走上高台,滿臉笑容,而她的裙邊仿佛生長出團簇的花。
“山呼少司命,萬載延昌吉!”
高台上等候的女祭司舉臂高呼,人群應和。
婦孺老人們滿臉的高興,他們雙臂高舉,跪地高喊:
“少司命!少司命!少司命!”
從轎中望向高台,灰發的女神笑容滿麵,揚袖讓四周響起禮樂之聲,其中夾雜雅正的琴音,女神身旁撫琴的女子手指揉弦,勾挑摘抹,身後站著他處的神明,比石珀更加明亮的眼瞳靜靜注視著她。仙鶴、靈鹿乃至殺伐護生的夜叉都棲停在側,所有人都在為她祝賀。
多麼盛大又美好的日子。
鼻尖都是美妙的花香和甜食的香氣,四肢百骸都流淌著最深切的祝願,他們在慶祝她的出生,用那個物資貧乏的時代裡所能為她做到的一切來賀。
西莉亞遽然睜眼,失焦的雙眸看清周遭事物時,一滴清淚落在繡有青綠香草的枕巾上。快樂不該是讓人輕鬆的嗎?倘若人生苦痛至極,這種香氣不是良藥嗎?為什麼讓她的身體如此沉重?好難懂。太過刺眼的陽光,太過美好的夢境,心中明確知道那些必然消逝的事物在香氣激發下給靈魂遺留的刺痛。
她渾身顫抖著支坐起身,盈於眼眶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打濕衣襟。淚眼朦朧裡,西莉亞扭頭看向窗台邊的燒瓶,空氣裡飄浮著的香氣已變為一種難以言述的酸苦,燒瓶內裡的液體亦變得黏稠,少女流著眼淚將那些東西封入瓶中,題名為——“美夢”。
此時太陽已高過屋頂,爐灶裡慢吞吞地烘烤著做工略有些粗糙的麵包,少女的眼淚已不知飛往何處。隻是換好衣裙,推開門,把她的早晨喚醒。
捆了繩索的木桶丟進水井,少女慢吞吞地搖動杠杆,齒輪交錯間,盛滿清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提了上來。水聲傾瀉,鬃梳沾水,少女坐在井邊清洗著長發,墨綠的發絲在黑發之間若隱若現。動作之間,發尾在腰後輕盈地打著卷,而後被細長的手指捋過,淋上水,細致地打著泡沫。
低語森林西南部有很大一片區域地勢起伏明顯,那裡樹影重重,天光暗下來的時候,林中散在的小燈草幽幽微光不足以照亮路途,誰也不知道下一腳踩中的是捕獸的夾子還是其他的東西。故而比起泉水環繞、宜居的清泉鎮,這種地方周圍除了史萊姆、騙騙花,還有大大小小丘丘人部落散在,的確不像是一個能住人的好居所。
“怎麼會有人把住處選在這呢?”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派蒙領著旅行者空往樹木濃蔭處走去,他們一邊要留神對付突然蹦出來的史萊姆,浮在半空的小精靈還要四處張望有沒有丘丘人注意到他們。一段路走得頗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派蒙在空中飄著,突然歎氣,攤了攤手:“果然,摩拉多多的護送委托不好做啊。”
“彆歎氣,派蒙。”旅行者空俯身在地上收集完史萊姆爆裂後遺留的史萊姆凝液,聞到風中飄來的香氣,他笑著安慰道:“就快到了。”
是的,就快到了。
風揚動了少年的發辮,已吹來聞到一陣香氣,他們尋著香味往山坡上走時,見到的就是以一整個山坡為計數的花田。空總算是弄明白為什麼貓尾酒館的瑪格麗特小姐願意花一百萬摩拉找本職花匠、副業才是製香師的人定製一款香水了。
還在其他星球旅行時,空曾聽過一句話:“氣味是打開記憶之鎖的鑰匙。”原先他對這種說法並不算特彆理解,隻是知道用鼻子記住的氣味能在大腦裡儲存很久。但直至他和妹妹熒跨越重重星海來到提瓦特,與仿佛半身的妹妹失落,離散之後卻還能在陌生的世界聞見與之暌違的氣味時,他才在種滿花的山坡前漸漸明白了氣那句話的含義。要準確地形容出氣味的模樣很難,可記憶通過氣味索引,他跟隨記憶回到了某個時刻,與熒相關的日子。
好像是某個午後,又好像是某個清晨,應該是千千萬萬個與妹妹在一起的瞬間。空曾經在很多次的旅行中都是那樣牽著妹妹的手踩過林間的草葉,尋常的某個時刻,他的鼻尖聞到新鮮草木汁液混雜了水氣的味道,經過時隨手摘下一朵小花,甜蜜而濃鬱的,喉嚨仿佛也都那股令人愉悅的甜味。於是他會轉過身拿到熒的鼻尖逗一逗,再彆到妹妹的發間,在相視一笑裡聊著天。長年的旅行裡,雙子之間對方的氣息已經足夠熟稔,熒身上一直有股如嬰孩般無垢的氣味,加入山花的香甜,空笑了笑,說,這聞著是幸福的氣味。妹妹笑得分外開心,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生來好像就是為了並肩去往遠方,在原野上計劃著要去往一個開滿鮮花的國度,不知在什麼時候,空腦後的長發辮也被熒偷偷簪上了一朵甜蜜的花。
這種氣味帶來的幸福感讓他有些眩暈,以致於派蒙喊了他好幾聲都沒有聽見。
“怎麼了嗎?”派蒙有些擔憂,“這裡的味道讓你想到了什麼嗎?可我覺得很好聞呀?”
“……我沒事,派蒙聞到了什麼?”想起妹妹,空心裡難免一陣落空,臉上卻看不出來,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聲反問。
派蒙聞言,當即笑眯眯回答道:“是花汁蜜糖吧!我聞到了花汁和蜜糖的氣味,又香又甜,嘿嘿,光想著我就流口水。”
“旅行者,這次委托結束,我們拿一部分報酬買點須彌的棗椰蜜糖吧?雖然和這裡的氣味肯定還是不一樣,但他們都是糖,我買一點過過嘴癮,就當我吃過花汁蜜糖啦。”擁有孩童心性的小精靈通過食物記住一切美好的氣味,甚至因為已經開始幻想出嘴裡吃到蜜糖的感覺而笑出了聲。
看派蒙的反應,已然說明了製香師的技藝。
在濃鬱卻不惱人的花香裡,空沿著花田邊的小道一路走,而派蒙跟在身邊,一種一種花數著:“甜甜花、柔風鈴……嗚啊,她怎麼還能在這養出也種出來蓮花跟湖光鈴蘭的啊?琉璃百合、霓裳花、須彌薔薇、帕蒂沙蘭、琉璃袋、清心、風車菊、塞西莉亞花!還有其他一些常見的植物……她是怎麼找到辦法把它們種在一起的啊?”
“按草木的喜好種。”一個輕柔綿軟的聲音自山坡上回答著派蒙的問題,語氣平淡。他們尋著聲音看去,山坡上正站著一位長發滴著水的少女。
少女有一雙生就多情的綠眼睛,長長的眼睫如同濃雲籠罩在那翠綠之上,看著人的時候沒什麼表情。鑒於蒙德是空第一個深刻接觸的國土,他隻能形容這姑娘和蒙德城裡一些璃月商人長相有些相似,但單看氣質的話,更容易讓人聯想到至冬。
“你、你就是瑪格麗特小姐要我們找的西莉亞嗎?”在少女平靜的注視下,派蒙指了指自己和身邊的旅行者,“我是派蒙,這位是旅行者空,我們接到委托,來這取一支香水。”
“你、你,做好了嗎?”話到最後,在西莉亞的視線裡,派蒙的聲音越來越小。
孩童對於他人的喜惡有時候是通過表情來區分的,譬如晨曦酒莊的迪盧克老爺,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審問深淵法師的時候手段也很恐怖,可派蒙並不害怕和他接觸,迪盧克老爺是不能隨便得罪啦,卻意外的好相處。而西莉亞……說起來也奇怪,派蒙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麵對這位少女會有些氣弱,明明眼前的少女隻是沒有表情,甚至什麼也沒有做,連派蒙自己都不明白心裡為什麼會如此害怕對上那雙眼睛。
“做好了。”見他們提到“瑪格麗特”,西莉亞自然是有印象的,那支香她自然是做好了的。隻不過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她一點也不想動,於是“哦”了一聲,西莉亞轉身拿起小板凳放到井邊,道:
“尾款放屋子裡麵,那個寫了‘瑪格麗特’的標簽的包裹,您自己找。”
說實話,空覺得自己跟派蒙就這樣就走進彆人的屋子翻找東西的行為不太好,但叫他麵對西莉亞的話,總有種他們必然會把天聊死的預感。故而他跟派蒙對視一眼,又回頭看了一眼在晾頭發,全然不在意他們行動的西莉亞,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好香。
門打開,風沿著窗戶的縫隙與空撞了個滿懷,從鼻子到嘴巴好似都品嘗到了甜味,不像糖漿那種黏稠的香氣,有些像派蒙說的璃月甜品評價,不太甜,但又恰到好處的香,舌尖仿佛都變得輕盈起來。派蒙實在是喜歡這種香味,她仰著頭在房間裡大口呼吸,嘴角不自覺揚起弧度。大約是西莉亞閒來無事調製的香水吧?聞著不太像是給單純的某個人用的,更像在慶典上用來慶祝而潑灑的香水。
這些猜測隻在空的心中停留一瞬,旋即更重要的是在房間數十個瓶瓶罐罐裡找到瑪格麗特小姐的香水。
空實際上並不認識提瓦特的文字,派蒙看著年幼,識字反倒比這個年紀心性的孩子多出數倍,小老師陸陸續續教了一些他提瓦特通用語上的字母和詞彙,在翻找標簽時,派蒙也跟著一個個瓶子確認上麵的標簽備注。他們才發現,原來精油能有那麼多種類,烈酒居然也能在香水裡起到作用,樹木傷痕處分泌的油脂塊、枝葉研磨的粉末居然也是可以燃燒的香料,而各色晶蝶取出的晶核原來還可以用來承載不同種類的香料氣味,每個人心裡都藏了隻充滿好奇心的小貓吧?空聽著派蒙的介紹,一遍遍按住了自己心底那隻想要嗅聞氣味的好奇小貓。終於,在紙包盒子堆了大半的櫃子裡,空找到屬於瑪格麗特小姐的被蠟封好開口的包裹。
“呃,這個西莉亞,她寫的字怎麼這麼奇怪,字不難認,就是很喜歡連筆,上個字母和這個字母寫得那麼緊,誰看了都會認錯的。”派蒙撓撓頭,對於西莉亞的字跡有些感慨。
“既然找到了,那我們就出去吧。”字跡如何,空一個不識提瓦特文字的人沒辦法評價,他找到了香水,再待在少女的房間多少有些不合適了,於是帶著派蒙出門去。一抬頭,西莉亞已將一頭長發掛在井邊取水的搖杆上,少女為了不讓頭發滑脫,在搖杆上盤了幾圈,發間的水珠有一部分落入水井,傳來滴滴答答的回音,後背的衣物濕了大片,墨綠色布料緊緊貼在她的肌膚之上。少女似乎感覺不到衣料濡濕的不適,臉埋在雪白的臂彎裡,在井沿邊睡得正香。
派蒙指著西莉亞,對空低聲說道:“她看起來根本就不會照顧自己,還在這種地方定居,好危險啊。”
是的,很危險。空常年和妹妹在一處,對於女孩子的體態多少有些概念,熒的骨骼雖然纖細,但輕健的體魄讓她在一路的旅行裡能麵對絕大多數情況,最起碼在武藝上,空覺得妹妹比自己略高一籌。而眼前這個少女,西莉亞身形是高挑的,但怎麼看都不算健康,她有點像還未完全紮根在土地上的白樺樹苗。雪白的肌膚並不豐盈,身上的衣服像是拿布料用束帶隨意捆紮後再用短束腰裝飾,乍一看像是蒙德打扮,但仔細觀察,這更像是哪位不懂穿衣的貴族小姐流落民間隨意搭配的款式。看著西莉亞,真的很難想象這樣的身板能一人種蒔一整片山坡的花草,又是靠什麼防禦低語森林裡動物與魔物的侵擾。
想了一下,空跟派蒙確認這次的委托沒有什麼加急的限製之後,打算在這處遍布花草的山坡好好休息一下。
風輕輕柔柔地吹著。
草葉摩挲,萬物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