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周發接近難民探聽消息的時候,隴親王那邊卻出了些狀況。
本來藥棚裡的災民病情雖重,但在禦醫多日翻找醫書古籍和日夜試藥下已有好轉的跡象,可一夜間,城裡的災民的病情突然加重,原本是高熱咳嗽、四肢乏力,如今還上吐下瀉、腹痛難忍,還有出血的症狀。
不知是誰起的頭,棚裡也有了風言風語,謠傳老天爺見不得大黎好所以不讓他們安生。
怕死之徒晦氣低啐一口,罵道:“倒八輩子黴生在這黎國!”
老人家則歎氣念叨著:“天意……都是天意啊……”
婦孺們抱著奄奄一息的親人向禦醫、大夫們求醫問藥,一邊不知是誰的稚子在不知所措地哭喊,也不見有人去安慰。
棚裡紛擾嘈雜,不得安寧。
隴親王等人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心生悲感。
縣令不敢上前接近病人,又不敢在隴親王等人前毫無行動,正猶猶豫豫地東張西望。
隴親王見狀立即怒斥他沒有作為,讓他立即去給禦醫們打下手。縣令隻得苦喪著帶自己的下屬過去。張勒縋環視一周,向隴親王請命去檢查藥材。
在隴親王焦急踱步半天卻想不出對策時,楊攀湊了過來。隴親王一見到他就問:“西南此前可有過這等病情?”
“回隴親王的話,薊昌從未出現過這種疫病。”楊攀望向嘔吐不止的病人哀歎道:“這次瘟疫來勢凶險,按以往的藥方來治不消十來天也就好了,難不成真是——”
他突然噤聲,不安地看了隴親王一眼。
隴親王一對上他的眼神馬上煩躁地移開視線。
他心裡也摸不準,此前他從未下過西南,更沒在鬨災之地待過,一旦處理不好就會引起暴動,能不能出薊昌都是問題,即使有命回到京城,一旦被陛下問罪,恐怕……
楊攀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他們這邊,湊近隴親王低聲道:“這些人留著也是傳播疫病,還虛耗人力、餘糧和藥物,倒不如……一了百了!”
“混賬!他們都是大黎的百姓,怎可隨意輕視他們的性命!就算他們都……那疫病不止該怎麼辦?!難不成病一個處理一個?!”
“若有良計下官必不會提議這等不仁不義之事,下官在西南多年怎會不痛心?您剛來西南也見到了,百姓們都知道下官的為人。但此次地龍不比以往,又出了石碑一事,百姓們本就惶惶不安。
如今城內糧食藥材不足、調糧一事尚無下文,何況疫病無解。這麼做不僅將流言的源頭止住、為陛下解決顧慮,還能保住餘下尚能活命的人,還請隴親王您三思啊!”
隴親王轉了幾下,拉著他問:“你剛說糧食藥材不夠?”
“是,城裡原人口加上登記在冊的難民共有一萬三千人左右,這還不算周邊的村莊,現在剩餘的糧食隻能再撐四五天,若是再調不來糧草怕是真要引起暴動了……”
“近的城調不來那遠的城呢?東邊的城送文去了嗎?陛下早前就已經派人南下,怎麼還沒有到這裡?!”
“不怪糧食送得遲,實在是這城太偏,這裡離梁國不過七十裡,離國內各地實在太遠。且西南多城受災,鄰城鄰縣的義倉恐怕也不夠,南下的賑災糧能否安全送達和供全西南都未可知啊……”
隴親王看著眼前亂糟糟的一切,死傷儘入眼裡。
就在此時,旁邊又響起哭喊聲,又有四名病人被蒙上白布抬了出去。楊攀雖在隴親王近身處,但他的歎息聲還是被哀嚎聲死死壓住。
隴親王的聲音低不可聞:“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周發倆人遠離人群拐進一處小巷,翻進一個破敗的院落。隨從在院子把守,周發則悄聲進了一間雜草叢生的屋子。
不一會兒,兩聲窸窣聲後走出一人,正是之前與他們分開的隨從,他名周進。
周進湊上前低聲說:“主子,屬下按您前兒給的人像去找,確實有三個人不對勁,明明大家都餓得麵黃肌瘦,就他們不見消瘦。屬下去他們家裡都搜查一遍,發現他們囤了許多糧食,恐怕他們早就知道有缺糧的這天。”
周發不解,疑惑道:“都是平民,哪來的未卜先知啊?”
“侍郎請看。”周進取出三張紙條。上麵寫著一樣的話,都是讓那幾個人在官府出麵時鬨事,事後另有好處。
周進又說:“這三個人家裡都有一樣的字條,且屬下發現他們每次挑完事,都有一個婦人給他們送銀子,隻是之間不見麵,是從外麵扔進屋子裡的。扔銀子的婦人屬下查過了,是個不識字的,她極有可能見過接頭人。”
周發沉思許久,道:“如今這個世道,銀子不如糧食實在,你再去查一下他們是從哪買的糧,又是誰允許把糧賣給他們的。對了,還有那銀子的來曆。”
“是。”
“這裡不安寧,又有難民,你要小心行事保住性命要緊!”
“是!”
酉正出頭,周發回到縣衙,進花廳後瞧見飯桌上的吃食基本沒動,他問一旁的縣令:“其他人還沒回來嗎?”
縣令咽咽口水,為難道:“都回了,隴親王沒胃口,府牧與兩位禦史隻吃了一點就回房歇下了。下官……”
周發反應過來,拉著他坐下一起吃:“是我的不是,讓你久等了,一起一起。”
兩人邊吃邊聊,問及藥棚的情況,縣令又歎氣又搖頭,還一並把從其他人那聽到的消息都一股腦倒了出來。
“下官這幾年算是白費力氣了!當年壯誌滿滿想著一心報效朝廷,可在西南這幾年實在是耗儘下官一生的心血!地動也就罷了,老天爺的事誰都管不了,可我堂堂縣令連城裡的庶務都管不住!實在愧對陛下、愧對百姓……”
周發聞言,心裡有個推斷。他拍拍縣令肩膀安撫道:“天災不易,陛下也會感念你的勞苦,受災這麼久,朝廷的錢糧遲遲未到,也難為你帶著全城人扛了這麼久,可見你平日在農事上下了多大的功夫。
這些日子你還陪著我等奔波查探石碑之事,你的苦勞等回京後我自會向陛下稟明。”
縣令抹了把臉,搖搖頭:“侍郎不知,西南是偏遠貧瘠,但勝在百姓們踏實肯乾。前兩年我們這秋天大豐收,按律該多交三成糧食給朝廷,其中之四要存進義倉。就是那次開倉才讓下官發現這裡是個怎樣的龍潭虎穴!
下官當了三年縣令才發現義倉竟然一粒米都沒有啊!”
周發大驚,小心翼翼問:“莫不是中間出了彆的事需要開——”他驀然噤聲,若是在這位縣令任期內開過倉,縣令又怎會不知道沒糧?
“簿錄沒有我任期三年內的記錄,更沒有我上任前的記錄,在下要徹查,可衙內上下有無數個理由阻攔我,更可笑的是這——唉!要不是這兩年留下存糧,恐怕地動時早熬不到今日。”
“可曾傳密信去京?”
縣令搖頭:“送不出去的,我借著探親的名頭都走不出西南,何況是信件……我要是朝中有人何至於被分配到此地?”
室內一度安靜,兩人早就停筷。沒有酒水的催發,縣令也還是難以自抑地發作,他單手掩麵嗚咽兩聲,沒敢放出聲。
想到搜查到的信息,周發問:“你都妥協了為何又與我說這些?你身為本城縣令沒有儘職,現在又以下告上,無論他是否定罪你都不能安然無事。”
縣令苦笑,道:“您是京城來的,這地頭蛇不了解您與諸位,他想動也得掂量著。下官不想再忍,未儘到我的職責就是殺頭也認了,若是連長官們都對他束手無策,我獨留西南也活不長,倒不如都說破了!
這些天來,下官知道您是個怎樣的人,可您要清楚,若是連我都知道了,那地頭蛇的耳目遍布西南,怕早就盯上您了!”
“那你可知石碑之事是否與他有關?”
縣令搖頭,說:“下官不知,石碑實在來得湊巧,但依下官愚見應該不是他所為。西南這邊雖說百姓勤勞肯乾,但民智並不開化,拿鬼神說事隻會激起民憤,您也看到了,那石碑一出村民有多恐慌,若運作不當也會害了他自己,而且……”
縣令湊近周發,壓低音量說:“而且那石頭看著也不像是西南的,費大力氣搬這玩意兒誰會瞧不見動靜?”
周發心思微動,附和道:“我瞧著也不像是本地的,要是能找到認石頭的人就好了。”他掰了一塊餅,裝作突然想起事情的模樣又問:“傳聞梁國石料聞名,你們這又近梁國,可有與梁國交易來往?”
縣令回:“石料倒是不曾交易,倒是這些年梁國不知從哪倒騰出了名叫‘番色’的香料,梁國江安人是出了名的投機商人,為了售賣香料倒是來了不少江安人。”
“梁國與大黎素來不和,本地人竟也容得下他們?”
“出得起錢收買又怎會容不下?那夥江安人抱團得很,在三裡坊買了一處兩進兩出的宅子聚在一起,嗬!也不怕出事被一鍋端了。”
“他們可曾鬨過事?”
“這……倒不曾,稅也按時交,也就本地的商販因為生意跟他們小打小鬨了一番,早就解決了,誰知道私底下是不是有好處來往?”
“倒是奇事。”
兩人又聊了半刻多鐘才罷,然後各自回房。
又過一會兒,一個人影從周發房裡出來,悄摸著從後門離開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