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殿內,皇後麵無血色,披著大氅正在榻上發呆。已經入夏,但她似乎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自生產後崩漏不斷、手腳總是冰涼,禦醫開了不少補藥也沒能養好氣色。
竹喜進來看到她這樣,有些不忍心,再三猶豫後才走上前,端起邊上的羹湯要喂,但被推開了。
皇後語氣冷淡:“父親又說什麼了。”
“沒有,郎君沒有遞消息進來。”
“四妹不能遞消息出去,我又隻生了個女兒,他沒傳話罵我才不正常。”
竹喜抬頭,見皇後凝視著自己,歎了口氣:“殿下何必在意,您剛生產,調養身子才是正經。”
皇後安靜許久,突然咳了兩聲,又問:“四妹妹她……可還好?”
溫家四小姐有四個月的孕期,是沐皇的孩子,也是溫家的孩子,即使皇後再傷心也還是盼著這個孩子能平安落地的。
“陛下已經派人看著了,殿下不用操心。”竹喜給她掖好大氅,“崔侍監說,陛下召了大臣們商議立公主為儲一事,可見陛下有多重視您和公主。”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萬事不由己,顧得了旁人——咳、委屈了自己……若他還是瑞王,我們現在指不定在哪快活……”
想起往日不論是辦差還是閒暇時,她與沐皇走過的山水鄉野、領略過的風土人情,再對比如今沉甸甸的、無比輝煌的金殿,隻覺得胸口更堵得慌。
“陛下就是不想您傷心、為難才不讓您過問溫家的事,您就隻管不知道罷了。”
“我又何嘗不是?”皇後閉眼間留下兩行淚,“皇室血脈凋零,他沒有繼承人怎麼跟祖宗交代?咳咳、他為我鎖了後宮,大臣們不知道有多恨,日後還不知道怎麼編排他不忠不孝、罔顧倫理……”
她情急下咳嗽許久,喘了兩下,接著說:“若孩子安然長大,為防外戚爭權,溫家又該怎麼處置?”
“那三娘更應該保重好身體,好勸誡陛下、為陛下誕育更多子嗣才是啊。”
皇後無聲落淚,搖搖頭。
就算禦醫沒有明說,身體是她自己的,她怎會感覺不到哪裡不對?每日困乏無力、夜裡又咳得睡不著,血又止不住,連孩子都不能哺乳。
想到孩子,她哭得更凶了。
竹喜著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會給她抹眼淚。
柳月潔把喝完奶的沐元榮抱回屋裡,看見皇後在哭便快走幾步把孩子送過去:“娘子,公主回來了,想娘親抱抱。”
皇後連抹幾下眼淚,哽咽道:“孩子還小,哪裡知道要人抱。”雖這麼說著,但還是強挺身子接過去。
剛喝飽的小元榮滿足地眯著眼、張著小嘴,手指偶爾虛抓兩下。看著孩子嬌憨的模樣,皇後心裡欣喜之餘又混著苦。
她咽下嗓子裡的癢意,手指拂過女兒的小臉:“乖乖,阿娘隻盼著你健康、開心長大。”看著看著,眼淚又模糊了她的視線,“若日後你知曉阿娘做的……可會怨?”
小元榮被她的動靜吵醒,興許感受到母親難過的情緒,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
竹喜抱過小元榮邊走邊拍地哄著,柳月潔擔憂地環著皇後輕撫後背。
屋外,黃袍男子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後麵兩個月,皇後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在收到溫家家書那天,她還是倒下了。
家書裡,她父親就兄弟們被陛下降職一事問責她,說她不幫扶溫家、當了皇後就忘了娘家;而母親心力交瘁下也病倒了,她身為女兒沒有遣人問候,實屬狼心狗肺。
此刻皇後虛弱地躺在床上,艱難地擺著手,示意沐皇不要說話:“四妹的事,是我對不住你,要怨,就怨我、咳——我不後悔……你不想傷我,我也不願你被祖宗和大臣們、指著脊梁骨罵……
她和那個孩子定要留下……那也是、你的骨肉,就算、就算她誕下男兒——之後你也該進新人了……”
她重重地喘了一小會兒,又道:“我知道你恨……我走了,你要怎麼對溫家我都無怨,也不會怪你……隻是——溫家裡有無辜的,求你留一命——把他們打發遠遠的……”
皇後雙眼逐漸無神,聲音漸低:“……多聽旁人的勸,凡事不要一意孤行……事情再急也得等可行之策……你好、好的……”
直到她合上眼、久久沒說話,崔撫新讓禦醫去探息把脈,才確定皇後已逝。
那禦醫跪地磕頭,高喊:“陛下節哀!”
沐皇探了皇後的脈搏,隨後認命地緊握她的手,臉埋在其掌心:“還有我們的孩子呢……你怎麼不說完,就走了……”
殿內跪了一地人,哀泣聲從殿內蔓延至整個皇宮。
冷宮的一個屋內,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正在刺繡,聽到外麵吵鬨,便扶腰起身去門口靜聽。
不遠處走來一個嬤嬤,她神色慌張,看到女人站在門口更是快走幾步到她跟前。
女人眼含熱淚,婆娑地看著李嬤嬤:“媽媽,是不是……姐姐她……”
李嬤嬤怕她受不住,先扶著她:“皇後殿下,薨……”
女人脫力癱在地上,李嬤嬤慌忙墊在她身下。
“怪我!都怪我……我為什麼要同意這餿主意……”
“四娘再怎麼傷心也要當心身子。”李嬤嬤給她擦去淚水,任憑自己淚流。
“我當心身體有什麼用?姐姐走了,陛下該收拾溫家和我了……”
“娘子還懷著龍裔,陛下怎麼能——”看著周圍荒蕪的場景,李嬤嬤也心知那位陛下是因著皇後才對溫家多有照顧。
但凡他對四娘上點心,都不會將她安置在冷宮裡,除了一日三餐和平安脈,從未來過也從不過問。
一旦皇後去了……
一個月後,喪禮畢,棺入陵。隻是抬進皇陵的不過是衣物,真身已葬在主人盼著的地兒。
後來,沐元榮與崔撫新閒聊時,他說沐皇親自葬了皇後的真身,還在那山頭呆了兩天。
再兩個月後,右相羅列了賣官鬻爵、侵占私田、中飽私囊等十幾項罪名告了溫家。
天子震怒,下旨抄斬和徹查。
溫家子孫不論男女一律杖殺,隻有皇後的大姐——溫家大娘子的一對兒女被秘密送往南方。
與溫家一案有牽扯的、與溫家有姻親的世家大族被降的降、貶的貶;來往關係密切的,尤其是幫忙送溫四娘入宮的也被以私相授受、結黨營私為由發落。
並且他們私下勾結的商戶也被沒收財產、發配西北。而私下為溫家遞信的宮人,在皇後薨的幾天後就被查處並處以極刑,屍骨無存。
那段時間裡,朝內外十分不安寧。
大臣們每日提心吊膽,生怕查到與自己有關的線索,每天老實上下朝,閒暇也不聚在一起,更不敢設宴邀請,朱門大戶前頓時冷清。
偶然夜間驚醒時,還能隱約聽到官兵在街上穿梭的聲音,接著就是哭喊聲和冤枉求饒的聲音。
還留在冷宮裡的那位溫四娘子雖然孕期已有九個月,但進補不夠,又因為皇後病逝、溫家被抄傷心過度,在冬天就生產了,誕下一名羸弱的女嬰就走了。
跟隨她身邊的那個嬤嬤,抱著嬰兒眼睜睜地看著娘子的屍體被拖走,也不知道四娘是不是和溫家人葬到一起,更不知道在冷宮裡該怎麼養活這孩子。
畢竟陛下說了:任其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