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沒有回頭,獨自麵朝內側黯然落淚。而沐皇站起來手忙腳亂哄著小女兒,急得滿頭是汗。
“許是餓了,奴抱去乳娘那吧。”
“好!好!快去快去!”
柳月潔上前伸手接過小元榮,朝他微屈行禮出去了。
沐皇坐回床頭邊,躊躇著想該怎麼開口。剛剛若不是女兒大哭打斷,氣急的他早就把那些傷人的話脫口而出。
冷靜下來後他俯下身,本想說些什麼,但一湊近就看見皇後正閉眼流淚。都說剛生產完的女人不能落淚見風,本就氣血兩虛,再哭的話更勞神傷身。
他著急地掏出帕子輕輕為她擦拭,無奈道:“你看看你,我還沒生氣呢,你倒哭上了……”
“我又沒攔著你發火!想打想罵想砸的,都隨你!”
“我哪敢啊……快彆哭了,再哭,對咱女兒不好。”
他這話說得正經。皇後紅著眼睛回頭瞧他,不明白什麼意思。
沐皇低下頭在她耳畔輕語。
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惹得皇後紅了臉,羞惱地拍他一下,怒目道:“你從哪聽來的渾話!”
“怎麼會是渾話呢?我是跟接生娘子和奶母們請教的,她們這麼有經驗,總不至於騙我吧?”
她們也不敢騙天子呀。
皇後把頭縮回去,原本氣血不足的臉此刻顯得有些紅潤。
沐皇撫著她的額,說:“你先休息,養好精神,其他事以後再說。我就在隔壁,有什麼事讓人喊我。你知道的,無論出什麼事我一直在你身邊。”然後吻了她的臉,再招呼宮人進來伺候。
皇後也曉得宮裡的血腥氣未散,她也需要宮人們服侍,也就不開口留他,目送他出房門。
沐皇出了寢殿後就變了臉,沉聲問早在殿外候著的禦醫:“皇後如何?”
禦醫伏低頭回話:“回陛下的話,皇後殿下的底子本就弱,情緒起伏大、孕期裡又受了驚……如今生子已經是掏空了身子,日後若想再孕,恐怕……”他的話點到為止,沒再繼續往下說。
本就沒打算再生的沐皇也不在意這個問題,隻是身體還是得養好,隻說:“養好皇後的身體就是你們的功勞,缺什麼隻管來提。”
“臣遵旨。”
沐皇冷眼環顧滿宮的宮人和侍衛,冷酷言:“若是再有溫家和那女人的消息傳到皇後耳朵裡,亂葬崗有的是位置安放你們!”
“奴不敢!”
“小的不敢!”
“臣不敢!”
隨後他去偏殿處理政務,留下崔撫新守著皇後。
半個月後,勤政殿內,沐皇為了立沐元榮為儲,正和大臣們僵著。
初提此事,大臣和宗親們麵麵相覷,都在對方臉上看出震驚和反對。幾位宗親沒發表意見,大臣們先跳出來。
“陛下,女子當以內務為主,她們見識淺薄,豈有君臨天下之理!此舉必遭他國恥笑啊!”
“女子受孕必定耽誤公事,若有凶險連帶胎兒不保、屆時無人承襲又生禍亂!且公主繼位不僅不能安撫民心,必定生有心人乾權!朝內外不得安寧啊陛下!”
“是啊陛下!那時大權必定旁落,亦或是夫家挾天子以令,大黎基業可就要保不住了!”
“祖宗們辛苦經營大黎至今怎可交與區區女子!國之根本不能如此草率!請陛下三思!”
“是啊!”
“請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除了宗親們、左相和兩位禦史大夫,其餘人紛紛跪請沐皇放棄。
“依右相之言,朕是那草率的人?”
右相趕忙磕頭:“臣不敢!”
一位跪著的禦史大夫拱手:“陛下,且不論公主年幼,從古至今都沒有女子登基這等奇事,這實在……實在荒唐呀!”
左相側目看了看跪著的同僚們,輕微搖搖頭就低頭閉目養神了。另外站著的幾人垂首交換了眼色,其中一位宗親輕擺手,幾人又存而不論。
沐皇點頭:“嗯,有理,就算是攝政太後,也不過是輔佐幼帝,等幼帝大了還是要還權的。”
跪著的大臣們附議,而右相卻覺得陛下話裡有話。細想下,若輔政太後不歸權的話,與正統天子有何區彆?
右相變了臉色,回過神來發現沐皇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陛下……”
沐皇起身在案前走動:“祖宗之道不能廢,那——衡親王,沐氏宗訓裡可有明言規定沐氏女不能繼任大統?”
被點名的衡親王是先帝的堂叔父,現掌太廟諸事。
衡親王頂著眾人目光出列:“回陛下,宗訓裡……沒有禁止沐氏女繼任一說。”
沐皇又點頭,再說:“你們說‘女子繼任是荒唐事,前無古人’,可這天下何其大?明隆祖開放外交時期,從國外傳來多少奇聞?你們都是學識淵博的士人,難道沒從先輩留下的典著裡認識到——那遙遠的西方有女子做主之國?往近了說,西南秘族無人稱帝,卻擁護一名女子為聖人,你們難道也不清楚?
‘女子以內務為主、見識淺薄’?先帝膝下的兩位公主、朕的姐姐們,東南外寇來侵時是她們率軍迎敵保住東南;先帝二十一年,連河數日暴雨,接連澇災、瘟疫,要不是她們行軍經過先一步搶救,後來的賑災官員怎能在短時間內控製災情、能妥當安置災民?隻怕災情和暴亂早嚴重到整個中部都被殃及!
還有隋王起兵!若不是兩位長公主在前線禦敵,內亂外患下大黎早被大梁和裡蘭分刮了!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區區女子’!沒有兩位阿姊的庇佑你們還能有命跪在這反朕!”
沐皇指著他們越說越上火,操起幾本折子砸過去。尤其是提及那兩位姐姐,她們一個死在自家人的權謀下,一個到現在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兩位姐姐與他皆不是一母所出,但他與她們的感情十分深厚,每次姐姐們行軍歸來都會跟他聊戰場之事、沿途趣聞,即使她們出征了也會通信問安,何況他一身的功夫也是在姐姐們的教習下練出來的。
姐姐們對他有育才之恩,讓沐皇得知她們的噩耗時怎能不怒不哀?
堂下之臣們惴惴不安,生怕沐皇以大不敬問罪。尤其是說女子登基為帝是荒唐的那位——禦史大夫李知厚,幾滴冷汗砸在地上,腦袋長磕未起。
左相恰時往前踏一步:“陛下息怒,他們也是為了大黎考慮,一時情急思慮不周,請陛下恕罪。”
旁邊站著的一個禦史大夫問:“陛下正是壯年,何必現在立儲?”
“早年,朝內外皆知我沐氏無合適之人繼位,才推了朕來。朕誌不在此,要是哪天煩了不想乾,你們又不讓退位,朕惱怒下乾出混事你們當如何?
更何況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朕現在能站在這跟你們好說歹說,指不定哪天突然就倒下了,到時誰來主持?有了儲君,大黎就多個退路。
自古沒有先例?那自古流傳下來的便都是對的嗎?若都是對的又何來改革變道之說?那大周又何必會分裂成今日局勢?”
“此言差矣!陛下,前朝高帝就是讓女子乾政才被滅了國!陛下當引以為戒啊!”
“你說的那是久居內宅、不諳政務之人,誰不是久浸官場才悟出一身本事?難道你們從出生起沒人帶著就會辦事、就能打仗?那高帝要不偏聽偏信,前朝能亡得如此快?
朕的元榮尚不足月,怎麼就斷定她不堪大任?朕知道你們的憂思,隻是天下必有非常之變乃有非常之謀。隋王之亂致使皇室血脈有損,朕也早已昭告天下後宮不再進人。
若你們實在不同意……那就由你們挑一個出來!”
大臣們麵麵相覷,無人敢發言。
細算一下,隋王在時暗地裡迫害手足,又在叛亂之日屠殺兄弟公主們,如今正統皇室不過十餘名。除去沐皇與沐元榮,女子就占其六,男子隻得其五。
五子裡有兩位親王,兩名六歲幼童,餘下一名還是隋王的孩子。因沐皇憐憫其尚在繈褓並未治罪,將其交給齊親王照顧,罪人之後需要忌憚。
兩位親王……不行,資質太差,差到連隋王都不稀罕對他們下手。那將親王的孩子抱養到陛下膝下?也不行,不管從現在還是從長遠看,那兩孩子的父親都能鬨上天,京內人可是知道那兩位親王乾了不少混事。
長公主們也都嫁人了,她們的婆家雖不是大貴大顯,但將來外戚奪權不可不防。而旁係子弟不知底細不好抉擇,目前也暫無出挑的。
其二,新帝登基三年多來不但平定內亂,經濟也開始好轉,他們都是剛經曆過隋王之亂的,剛安定沒幾年,誰也不想現在與新帝對著乾來給自己找不痛快。
對比下來,還是沐元榮最合適的。倒不如現在順著聖意應下,若之後儲君德行有不妥當的、皇家裡有合適的再提易儲也不遲。
大臣們在底下討論許久,也推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隻得暫時先同意。
左相恭恭敬敬俯身作揖:“陛下既堅持,臣等也不宜多嘴,隻是……”
“左相有何高見?”
“臣不敢,隻是公主年幼,朝堂上還有許多事未定,現在立本恐怕會讓公主遭受非議,還請陛下慎重。”
他不反對也沒有同意,隻是提了下這事的隱患。畢竟嬰兒多意外夭折,誰也掌控不了。
沐皇之前也料到了這種事,隻是沒個結果。現在又被人提起,他不免陷入沉思,坐回椅子上久久沒說話。
右相偷偷抬眼去看沐皇的臉色,又偏頭去看左相,隻見左相對他搖搖頭,他猶豫了下才又低首。
良久,沐皇緩和了臉色,開口道:“今日找你們不過是提前告知,等公主滿歲,朕就昭告天下立她為儲君!”
沐皇的語氣不容反駁,大臣們隻能附和。
“今日之事,若有外傳引來不必要的風波——”他巡視著堂下每個人的神情,“諸位愛卿可要經得起究查啊。”
“臣等謹遵聖意!”
“李知厚身為禦史大夫,見識淺薄、殿前失儀,罰俸三個月。若再犯,官降兩級!”
李知厚羞愧磕頭:“臣領旨……”
沐皇暗自鬆口氣,等他們退下後親自擬旨,隨後又秘密宣來沈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