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眼,麵前景象驟變。
不同於先前的密林或是花海,這裡更為陡峭——降真樹心流出泉水後,山中溪流也不再乾枯,因此在山勢起伏下,便形成了幾道錯落水流,淅淅瀝瀝在崖底積出了水渠。
雲瑤抬眼望去,發現如今她雖然身處真實的黎山,但四下皆飄散著零星淺紅花瓣,想來仍在陣中。
得益於“姐姐”的饋贈,如今的她不再需要身中毒霧也能“入陣”,並且不再受到幻象的困擾。
也許正因如此,雲瑤發現自己不再像在幻象中時那麼被動與盲目。
——她又恢複了和白晶的聯係。
雲瑤把神識外放,才發現眼下自己所處的位置,距離先前那顆病歪歪的小樹已經相去甚遠——這處山坳地勢低窪,人跡罕至,滿打滿算,方圓數裡內不過三四人而已。
她一一看過去,發現容遊並不在這裡。
雲瑤眉頭微皺,想到前世發生的一切。
當時她已迷失神誌,在花海之中四處奔逃,隨後遇到凶獸險些喪命——是容遊出現救下了她,並且親手把她送到雲景的朔辰殿中。
在那之後,容遊又來見過她一次,關懷備至,還告知了她發生的一切——他說那時他們兩人身處驚門,凶險萬分,因此才會有妖獸來襲。
而當時的自己,因為久困於幻象身體虛弱,又受到妖獸驚嚇,所以並未懷疑容遊的話。
如今想來,彼時的容遊不過剛剛煉氣,從元銘洲的普通凡人變為青珩宗的外門弟子也不過月餘——在這有限的時間裡,他又怎能對陣法之道有所涉獵,以至連種種凶門都能辨彆清晰?
唯一的解釋就是容遊身上那股神秘“力量”。
這種力量太過蹊蹺、也太過強大,不僅能讓他在兩月內鍛體煉氣,還能以“秘藥”擾亂林音音的情思。
所以雲瑤根本不敢掉以輕心。
她把神識繼續外擴,幾乎將整個東南方儘數囊括。
隻是依舊沒有發現容遊的蹤跡。
但好在,在她細細探查過後,發現了另一人的身影。
——桑無塵。
作為一直與容遊形影不離的“密友”,眼下去找他一探究竟,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雲瑤立即飛身前進,不再耽誤時間。
她不吝嗇靈力,手底清風不停,簇擁著她在林中穿梭不止,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便靠近了桑無塵的所在。
眼下,那少年十分奇怪。
他的身量雖然在兩月中拔高,但形容卻比初見時更加憔悴——眼底青黑,麵色灰白,顯然是一副長久靈力虧空的模樣。
雲瑤眉頭微微皺起。
——每次見到桑無塵,他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著實令人觀感不佳。
但畢竟,眼下事出有因——桑無塵雙眼呆滯無神,瞳孔暗淡無光,周身的淺淡花瓣與周圍相比,明顯更為密集。
這樣看來,應當是一直困於幻象,丹田也無法從環境中汲取靈力,這才導致了肉身的虧空。
而幻象又與木瘴有直接聯係。
雲瑤回到了識海,用神識勾動白晶周圍的淺綠色星芒。
隨著光點微動,回音終於傳來。
“……怎麼?”
黎真的聲音再次響起,但聲音暗啞,顯然是“大病初愈”,還沒恢複常態。
見狀,雲瑤勾動白晶。
白色光芒下,更豐沛的元神之力把綠色星點團團包圍。
如水般順暢恣意的元神滋養讓黎真十分受用,甚至舒服到讓他險些哼唧出聲。
“算你有點良心,不枉費我助你一臂之力。”
得到了安撫,他的聲音慵懶而放鬆。
雲瑤開口:“你引煩仙草,把他……”
“這人是誰?”
黎真一聲驚喝,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雲瑤頗為疑惑:“我宗門中的一個外門弟子而已,有什麼不妥?”
黎真緊接著再次開口:“天大的不妥!”
“這小子……怎麼是個半妖?”
雲瑤驚訝在了原地。
她收回元神之力,一撫草鐲,把黎真放了出來。
剛一落地,那綠油油的男人便直接撲到了桑無塵身上,一把扶住了少年的腰側。
他麵色凝重,眉頭都打起了結。
見他這幅反常的模樣,雲瑤心中難免也染上了一絲不安。
“怎麼回事?”她問道。
黎真回頭看了她一眼,長歎了一口氣,放下了雙手。
“他的體內有濃鬱的妖氣,丹田處也與人修不同。”他聲色沉沉,“隻是有更強大的妖修曾在他體內下過禁製,因此若非同為妖修,不會發現絲毫端倪。”
禁製?
若當真如此,要是更為強大的妖修想潛伏在人修之中,豈非根本察覺不出?
“人妖本就殊途,如果兩相結合誕下子嗣,血脈不純,一旦失控會極為危險。”
黎真的話娓娓道來,儘數傳入雲瑤耳中。
雲瑤心驚,立即返回識海,勾動白晶。
隨著白光從她眉心飛出又紮入桑無塵眉間,那少年的記憶也紛至遝來。
一一看去,似乎並無不妥。
桑無塵一直在元銘洲中以采藥為生,與容遊幼年結識,相依為命。
但唯一存在端倪的是,桑無塵與“雙親”有關的記憶,沒有任何細節。
——雙親的容貌、姓名、喜好,等等等等……他都一概不知。對他而言,父親母親似乎僅僅是一個“符號”,簡單地與“幼年喪命”四字產生了聯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而他也沒有對此產生過任何懷疑。
聯係到黎真所說的“禁製”,也許桑無塵與“妖”有關的所有記憶,當真被他雙親中那位妖修給封印了起來。
前世的桑無塵早早便沒了音訊,不知道何時何地殞的命。
如今想來,莫非是和他的身世有關?
雲瑤心中思緒萬千,但眼下有那強大妖修的禁製存在,她也無能為力,隻能日後再探。
“我知道了……你先幫我把他喚醒。”她說。
黎真點頭,抬手間草鐲閃爍,一抹淺綠色光芒飛入桑無塵眉心。
他想了想,又引出一抹綠光飛入了雲瑤眉間。
搜魂後的疲態儘數散去,雲瑤點了點頭,抬起手腕示了示意。
而黎真也沒發脾氣,十分“聽話”地回到了草鐲之中。
雲瑤視線落回桑無塵身上。
那綠光在少年眉間停留片刻,他身上縈繞的花瓣便開始悄然褪色,由深到淺,直至消失。
過了許久,他似乎才從幻象中徹底“清醒”。
隻見他眼皮發抖,長長的眼睫也隨之輕顫,隨後深深吐息、胸膛上浮,終於在“嗬”一聲後猛然睜開了眼。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他晃了晃腦袋,總算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師、師姐……”少年嗓音嘶啞,幾乎難以成聲,“我、你……”
他從幻象中“脫身”之後,原本緊拘在原地的身體如大廈傾頹,爛泥一般癱倒在地。
雲瑤因為他和容遊的“關係”,對桑無塵並沒有好臉色。
她麵色帶著些冷意,微微抬指。
一束水靈氣在她指尖繞了一圈,輕飄飄地飛入桑無塵丹田。
靈力雖微薄,但對如今的桑無塵而言,卻如同久旱後天降甘霖一般,讓他得到了極大的紓解。
他鏽蝕的肉身被“喚醒”,勉強恢複了“常態”。
桑無塵渾身顫抖,細瘦的脖頸揚起,抬頭望去。
是大師姐救了他。
少年心中明白這一點。
女子清瘦高挑的身姿落入他眼中,一襲淺藍色的衣裙在厚重密林的映襯下,像夢,也像幻覺。
唯獨不像會真實出現在他麵前的人。
桑無塵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麼——連帶之前在竹園之中,這已經是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第二次救他,於情於理,他都應該表達感激。
但素來膽怯的性子,又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雲瑤看出了他的窘迫,直言道:“你無需感謝我,我是淨幻峰的大師姐,而你是淨幻峰的弟子,護你周全,是我的責任。”
聽完這話,桑無塵低下了頭,脖頸漲紅。
雲瑤不想再和他“拉扯”下去。
她看了一眼識海上空的畫麵,確定這周圍並無容遊的身影。
於是,她開門見山問道:“容遊呢?”
桑無塵身形一滯,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勉力說道:“剛一進山,我就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隨後……應當是和他走散了……”
雲瑤繼續問他:“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桑無塵沉默片刻,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滿天的烏雲,地麵儘數都是乾裂的……樹上沒有葉子,像都是枯樹。”
他說的,倒並不假。
雲瑤細細回憶了前世自己困在幻象中“經曆”的景象——那時她“眼中”的畫麵和桑無塵如出一轍——天幕低垂、四下昏暗、滿目瘡痍。
而這一世,被困在驚門幻象中的人卻變了。
變成了桑無塵,而喚醒他的人,成了自己。
果真是世間萬物因果輪回,因變了,果也會隨之改變——自己不入驚門,困在這裡的另有其人。
而前世,容遊之所以能成為內門弟子,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在黎山中救了她雲瑤一命。
那這一世呢——
容遊還能怎樣成為內門弟子?
這幻陣驚門,他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