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白鶴停在朔辰殿側,上百個弟子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雲瑤。
她本應感到局促。
但此時,她心中的悲戚翻江倒海,早已壓倒了其他所有情緒。
對她而言,這場百年後的相見是猝不及防的。
因為按往常的規矩,早課從來都是由長老們講授。
所以,她根本沒有做好和雲景再次相見的準備。
雲瑤飛身落地,白鶴長唳一聲,縱入雲霧離去。
她迎著眾人的目光,強行鎮定著走入人群,在特意留出的位置上落了座。
看著妹妹的樣子,那青年模樣的掌門眉端微蹙,似乎十分擔心。
雲瑤抬頭,對上了雲景的視線。
——一切如舊,她依然看不清兄長的境界。
但她記得,曾經的這個時候,天資絕世的青珩宗掌門不過五百歲,修為就已達元嬰大圓滿。
他身居高位,麵上卻總帶著笑意,鋒芒儘收。
可就是這樣如岸芷汀蘭般的兄長,卻一夜之間慘死於朔辰殿中,甚至連元神都消失不見。
而次日,寧如月失蹤。
本在金丹大圓滿遭遇瓶頸許久的自己因為受激強行開始煉化元嬰,不得不於後山閉關。而那時的容遊作為寧如月次徒,則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代長老,借機破開她的禁製,將她狠狠重傷……
痛苦的回憶讓雲瑤又一次心神不寧,猩紅血色再現識海,她的心魔幾乎失控。
所幸,一個清朗的男聲及時將她喚醒。
“許久不見,竟連早課也不願上了?”
雲瑤用力地眨了眨眼,視線掃過旁人好奇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雲景臉上。
“前些日子去元銘洲,也許是和魔修對陣時傷到了元神,這才……”她訥訥開口。
雲景點了點頭,而朔辰殿前寬大的廣場上,弟子們卻開始交頭接耳。
“她不來反倒說得通。”
“雲瑤是寧長老的親傳弟子,還是掌門唯一的妹妹,這般地位……早課講授的東西,肯定早就聽過了。”
“唉,終究是身份不同啊……”
修士們也是人,擺脫不了私底下的三五閒言。
幾乎是剛進青珩宗,他們就對雲家種種略有耳聞——前掌門於衝擊出竅境時不幸隕落,此後雲景接任,亦父亦兄,對幼妹百般縱容,除修行之外,幾乎有求必應。
見弟子們越說越起興,雲景無奈笑笑,隻得轉移他們的注意。
“前幾日元銘洲之行,淨幻峰弟子們將於凡人村落中大開殺戒的魔修懲治一空,不少人都受了傷,此行可獎。”
“稍後去寧長老那裡,可額外領一年的靈石,以及三十枚青珩令。”
眾人羨慕至極,畢竟淨幻峰弟子們此行收獲頗豐,他們恨不得自己也去除掉幾個可惡的魔修,好多拿些獎勵。
見大家議論紛紛,雲景繼續拋出新的消息。
“兩月後的黎山之行,不論內門外門,所有弟子均可前往。”
“仙途渺茫、人心難測,宗門無法庇護你們一世,待你等日後在外遊曆時,難免遇到凶險萬分的境況。但需謹記,在真正的危急關頭,哪怕能再行雲流水地用出一個法術,都難保性命無憂。敵人的招式難以預料,頃刻間作出恰當的應對,絕非易事。”
“我青珩宗雖不似淩傷山等武修宗派般需日複一日勤修苦練,但如何對敵、怎樣對敵,也是要多加積累的。此行,便是上好的時機,你等需儘力做好準備。”
“藏書樓下層將於這兩月內開放,功法秘籍,弟子們按需求取。”
聽到這話,所有人摩拳擦掌,似乎都對這次曆練十分期待。
於是,他們齊齊行禮,朗聲回道:“謹遵掌門之令,定不負所望!”
雲瑤隨著大流行禮,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實在打不起精神。
注意到了妹妹的反常,雲景心中滿是擔憂。
“昨日聽你師父說,從元銘洲回來之後你就一直閉門不出。可是修行有難?稍後與我細說。”
兄長的聲音悄悄傳入了雲瑤耳中,不禁讓她心中酸澀。
畢竟,這種關懷她太久太久沒體會過了。
眾弟子們先後離去,雲瑤也亦步亦趨地跟著雲景進了朔辰內殿。
幾乎剛一踏入門內,她就再難自抑,直接撲了過去,像兒時一樣牢牢地抱住了雲景的手臂。
雲景頓時慌了神。
平日總是“故作矜冷”的妹妹,此時臉上已掛滿了眼淚——這副樣子,從她十歲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
而雲瑤摸著手中衣袍熟悉的觸感,聞著鼻尖久違的岑冬草氣味,這才終於感到了一絲真實——雲景再次出現了,再次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麵前。
在心魔陣中拚死解脫的畫麵曆曆在目,之後又經曆了“死而複生”和與容遊的重新相遇……短時間內,太多雜亂的事情壓在她心中,讓她透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
雲景把雲瑤的頭從懷中扶起,輕輕擦拭著她的眼淚。
凝視她半晌後,雲景似乎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輕聲說道:“若實在不想練那滄霄琴,容我再考慮考慮,畢竟是爹的遺願……我日後再去找找齊長老,看他那裡有什麼更適合你的法器。隻是你素來知曉他的脾性,需待我和他細細商討一番,再做定奪……”
雲瑤開口,急切地想告訴兄長,她死過一次。
這一次,就是被她曾經最信任的愛人囚禁百年後致死——她不應該荒廢修煉貪圖享樂,不應該固執己見一心情愛,不應該對兄長的告誡置若罔聞……不應該不聽他的話,最後連累他身死道消。
但所有的話在她張開嘴後,卻像被施以極為強大的禁製一般,半個字都無法吐露。
慌亂之下,她的記憶瘋狂流轉。
雲瑤突然想到,在前世她燃燒元神剛剛身“死”時,她曾在白光中聽到過一句話。
——天道並非不公。
天道……
雲瑤抬起頭,雙眼直直地看著雲景,又透過兄長,看向了殿外的天。
晴空萬裡,風卷雲舒,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無奈感瞬間翻湧而上,讓她的雙眼更加模糊。
她胡亂地擦拭著,想更仔細地看清麵前的哥哥,可眼淚卻十分固執得接連落下,讓她辨不分明。
雲景還在絮絮念著,左右不過“再也不管她那麼多”、“功法不能不練”、“每年再給她雙份靈石”……之類。
的確,天道並非不公。
那聲音說過,讓她令“來者歸、歸者去”。
所以,是“天道”讓她重生的嗎?
但她並不清楚“天道”的本意。也許是憐她死於殘酷,所以給了她重活一次的機會,但是相應的,她也要做些什麼作為交換。
同時,她並不能透露出這一切。
畢竟,眾生禍福輪轉、四季更迭交替,世間萬物相生相滅,都取決於“天道自然”。
她的重生,並非奪舍後作為他人而活,而是回到了自己曾親身經曆過的從前往昔。她打破了天道的均衡,就必須用一些彆的什麼來進行彌補。
或許是天道命她違背了“天道”,因此,她不能妄言。
雲瑤深深吐息一口,儘全力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
“我……我沒有不想練琴。”
她又能正常說話了。
“黎山之行我會好好準備,哥哥不用擔心。”
聽到雲瑤的話,雲景十分無奈。
畢竟,不管他再怎麼擔憂,雲瑤不願意袒露心聲,他就沒辦法對症下藥。
在幾百歲的年齡鴻溝麵前,他時常感到迷茫,不知道該怎麼和幼妹交流。況且爹娘雙雙去世後,也沒有人告訴過他應該怎麼辦。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兄妹兩人的相處模式似乎早就固定了下來,思來想去,暫時也隻能如此。
於是雲景歎了口氣,輕聲說道:“找你師父去吧。昨日她說你滄霄琴用得更為嫻熟了,但對心法的感悟也不能落下才是,回淨幻峰主殿,聽她給你講講。“
雲瑤點頭,轉身離去,雲景身上淡淡的岑冬草氣味越來越遠。
她不願繼續胡思亂想了。
既然天道願意讓她重生,她就會把這個機會利用到底。
這一世,她不會讓哥哥死去,也不會再讓無辜的弟子們無緣大道,更不會讓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青珩宗落入容遊手中。
她會保護好自己,也會保護好所有應該保護的人。
她會求得大道,以證自己——同時,以慰蒼天。
……
青珩宗,淨幻峰。
這是青珩山最高的一座側峰,因此峰頂終年積雪,滿目銀白。
淨幻主殿便坐落在山巔處,雖目視不大,但修築得極為巧妙。遍地積雪映襯下,雕梁畫柱泛著冷冷幽光,更顯玲瓏。
“聽說你從凡人界回宗後就不許任何人打擾,怎麼,悟得大道了?”
雲瑤剛到山巔,就被劈頭蓋臉責問了一遭。
隻不過,開口的並非她素日柔情似水的師父,而是她前世最為害怕、也最不敢麵對的另一位“長輩”——燁旭峰長老,齊鷲。
雲瑤根本沒能料到,齊鷲竟會“親臨”她淨幻峰。
她進入了殿中,遙遙看著端坐在小幾旁的二人,頭皮開始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