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那些魔修如此趕儘殺絕,定然有什麼詭計,這裡恐怕不安全。”
“今日救下他們也算有緣。我那竹園正缺人手修整,不如將他二人留給我吧。”她張口,輕聲說道。
聽到這話,容遊又將視線挪回到雲瑤臉上,此時見這冷麵美人多了兩分親近之感。
為了得到寧問月的首肯,他趕緊趁熱打鐵:“在下自小在村中做工,有的是力氣,也願意和各位仙長請教,不論多臟多累的活計都能做好!”
他說完這句話,自認言明了長處,所以放下了幾分忐忑。
雖然傷口還沒愈合,但天生的靈根讓他的體質比普通凡人更為紮實,所以魔修的毒被祛除之後,他沒有因為失血過多出什麼閃失。
容遊勉力挺了挺胸膛,似乎是想證明自己的強壯。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他的話音一落,就惹起了旁邊眾弟子的哄笑——他們大多是蘭謝洲的修士之後,自小便入青珩宗修習,所以聽到容遊的話後,一時訝異於凡人的“無知”,自然覺得十分滑稽。
因為在修仙界中,哪怕隻是簡單的灑掃修剪也並不能僅憑蠻力。
不提那些珍奇的草木花植,但說隻一塊小小的石子,較之凡人界的普通山石而言都頗具靈氣,所以隻有修士才能運用靈力挪移。
容遊雖渴望活命,但到底也有幾分尊嚴。
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眼見眾人“嘲笑”,他麵色漲紅、幾欲滴血。
但在這些修士麵前,他不敢、也不可能開口爭辯。
見到容遊眼下的模樣,雲瑤心中的壓抑緩解了幾分。
眼前的畫麵並不陌生,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容遊當下的反應,都與記憶中相差無幾。
但不同的是,前世她曾在眾弟子麵前出言維護過這可憐凡人的“尊嚴”。也正因當時她的反應,以及為容遊擋下那魔修爆體之毒的行為,進一步致使本就在普通弟子中頗有微詞的自己更受非議。
畢竟大部分弟子們,並不能對凡人的“苦楚”感同身受。
所以,她其實根本沒必要為了眼前的容遊,影響自己的“聲譽”——即便要施舍憐憫,也根本不值得給予這樣的人。
寧如月羅扇輕搖,看了看自家愛徒,目光中帶著幾分無奈。
“既然瑤兒發了話,為師自然要隨你。”她轉眼又看向容遊,唇角勾起一抹笑,“……便收你兩人入我青珩宗淨幻峰為外門弟子吧。”
容遊聽了這話,頓時怔愣在了原地。
他出身鄉野,自然不明白宗派中什麼外門內門之差,隻是聽“弟子”二字入耳,便深覺被天大的好運砸上了頭。
畢竟他雖因體質優越自知與普通凡人不同,但苦於家境貧寒,連去城中參加宗派入門試煉的盤纏都沒有,所以一直沒能踏入仙途。
今日卻隻因那女子一句話,就讓自己和友人雙雙入門,這難道就是傳聞中那潑天的奇遇,竟也有輪到自己的一天?
想到這兒,容遊心懷感激,急忙看向攏袖站在一旁的雲瑤。
她神色淡然,不知正在想些什麼。
風動之下,根根的發絲拂過了她如玉塑般精致的眉眼和繁複的月白色長裙。
衣袂陣陣偏飛中,那女子好像馬上就要乘風歸去一般。
“瑤兒”,他默念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
……
夜涼如水,皎月高懸。
青珩宗淨幻峰山腰處坐落著一處庭院,月色傾瀉之下,小院中草木蔥蘢、翠竹殷殷,其間掩映著一麵明鏡般的小湖,湖心有一塊玉台,在月色下散發著柔和暖光。
此時,一女子正在玉台上盤膝而坐。
她雙眉緊鎖、滿頭大汗,深埋於皮肉之下的痛苦讓她渾身戰栗。
——這女子正是雲瑤。
從元銘洲回宗之後,她閉門不出已有三日。
重活一次,她保留了這百餘年間的所有記憶,連帶著,伴隨元神存在於識海中的心魔也從未離去。
所以在見到容遊後,她雖然勉力壓製了死灰複燃的心魔,在眾人麵前維持住了常態,但那些折磨並沒有消失。
此時,她的識海,早已血色洶湧。
眾多黑影裹挾著恨意肆虐翻騰,讓雲瑤一時感覺自己身處真實、一時又感覺自己困於幻境。
在這種浮浮沉沉的痛楚下,她仿佛從自己的肉身中被抽離了出去,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裡白茫茫一片,極為廣袤,又極為安靜。
隻是在天地皆連於一線的空曠白色中,尚有一個小小的“自己”煢煢孑立。
——麵無血色、骨瘦如柴。
身著一襲熟悉的潔白長裙,幾乎要融化在這片觸目可及的純白之中。
雲瑤心中滿是疑惑——眼前的白色世界,她已經是第二次見到了。
第一次,還是前世自爆元神之後。
那時,她聽到了一個神秘的聲音,告訴她“天道並非不公”,於是她重生回了百餘年前,得以重新經曆這一切。
而此時,又是……
還沒等她細想,雲瑤突然看到那個“自己”的麵前又出現了另一個身影。
——那是容遊。
不像他,又是他。
準確地說,不是前世風姿灼灼的掌門,而是不久前剛見過的那個凡人。
他的雙眼熠熠生輝,凝視著眼前的“雲瑤”,好像在注視最為珍視疼愛的人。
雲瑤看著眼前的畫麵,不禁皺起了眉。
“容遊”慢慢邁出了腳步,又似乎想到了什麼,麵色複雜地停下。
片刻的躊躇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步伐堅定得向“雲瑤”走了過來。
“瑤兒,這一世,我不會再向從前那樣對你……”
“我會告訴你我所有的秘密,會一直疼你、護你,會助你修煉,會敬重你的兄長,不會再覬覦掌門的位置。”
“原諒我,好嗎?”
他伸出了一隻手——和襤褸的衣衫不同,這隻手十分乾淨,修長有力的手指映襯著厚繭點綴的掌心,那節手腕上,也並沒有曾經猙獰的疤痕。
“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隻要有你在,我一切都會聽你的……我們重新開始吧。”
“我們定然不會重蹈覆轍。”
“雲瑤”怔愣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視線掃過他挺拔堅實的肩,又掃過他點星般黑亮的眼,最終停留在了他的雙唇上。
那麼親切,又那麼熟悉。
唇邊始終掛著的,是她最喜歡的笑意。
雲瑤眼見著“自己”抬起了枯瘦的手,顫巍巍地伸了過去。
“容遊”接過了那隻手,又微微低下頭,將它覆在了自己俊朗的容顏上。
“雲瑤”摩挲著“容遊”的臉,手指撫過他的鼻梁、唇角,又繼續向下,滑過了他的下頜。
隨後,伴隨著男人怕癢般的低聲輕笑,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脖頸。
“容遊”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他雙眉緊皺,口中淒聲喚著:“瑤兒……你這是……做什麼,瑤……”
“雲瑤”卻再也聽不進任何的話。
她的手愈發用力,與男人皮膚相觸的地方漸生出微微白光,那張原本英俊的容顏漲紅發紫,從痛苦的神情逐漸變得猙獰可怖。
伴隨著男人“嗬嗬”的嘶聲,他的皮肉下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喚醒。
隨後,濃重的黑煙交雜著猩紅血色,從他七竅中“嘭”得一聲爆裂而出,然後鼓動著,把他整個人死死纏住。
扭曲的黑影發出了尖銳叫鳴,但它掙紮得越狠,白光就越奪目,一圈一圈,伴隨著濃烈的光芒,最終把不成人形的“容遊”團團緊束。
白光盛極,人影也從清晰變得模糊,最終了無蹤影。
萬籟俱寂。
一切消散於奪目的白,“雲瑤”又隻剩下了一個人。
獨自回到那片世界中,形單影隻。
而真正的雲瑤,在一旁親眼見證了這場好戲,不禁輕笑出聲。
重新開始?
在無數個難辨晝夜的日子裡,仇恨灌注成的心魔早已成為她元神的養料。時至今日,她完全可以將自己從混沌中抽離,冷眼目睹一切發生。
心魔作出的醜態越逼真,她的元神就能越強大。
的確,就像“容遊”所說的一樣——這一世,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雲瑤目視前方,看著眼前愈發柔和的白色世界,突然心有所感。
難道這裡正是自己的識海?
剛才她對抗心魔時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恰恰能證明這點。
——在這方世界中,她能夠清晰地看到心魔的全部作為,而不再像前世在山洞中時一樣,僅憑一絲殘存的信念,在黑暗中浮沉。
隨著一切明了,白茫茫的世界仿佛被清風撫過,鋪天蓋地的白光開始消散,一切逐漸清晰。
白光漸褪,雲瑤眼前的世界正中出現了一片由淺及深的漩渦,緩慢旋轉著,將全部白光儘數斂進了一顆小小的晶體中。
最終,淺白色的晶體散發著微光,緩緩浮在了一個石座上。
而白光散去後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繁盛花海。
……
晨光熹微,隨著微風輕撫,雲瑤終於睜開了雙眼。
她看著天邊雲霞,心情大好。
百餘年中,她從沒有任何瞬間像此時一樣神思清明過。
三日已儘,經曆了和心魔的纏鬥以及識海的驟變,雲瑤整個人仿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被冷汗浸透。
用法術將周身清潔乾淨後,她並沒有換上自己曾慣常穿著的衣裙。
隨著淺藍色的淨幻鋒弟子服製上身,雲瑤看著水中的自己,內心重歸平靜。
隻可惜,似乎有些人,並不想讓她享受這份平靜。
“師姐,大師姐——”
女聲遙遙從岸邊傳來,聽起來十分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