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六) 獨處幽宮而終老。……(1 / 1)

京郊藥堂毀於一把怒火,薑映真又一次失去了容身之所。

據圍觀之人所說,萬木春被大理寺押走。

大理寺在京城西北角,地處永興門,掌刑獄案件審理,為大姚九寺之一。

去大理寺,需穿過一片鬨市。

薑映真不敢耽誤,現下,她隻想確保萬木春是否還活著。

天剛蒙蒙亮,她便去了大理寺。

清晨,大理寺前,鬆柏森森。幾名仆從正兀自灑掃,青石地麵還有一片陰濕水漬。

許是寺中關押了無數死囚,還未靠近,一股煞氣徑直撲麵而來。

大理寺灰磚白瓦,端莊肅穆,是大姚百姓談之色變的煉獄惡地。

薑映真視線停留,眼神微微沉了幾分。

大理寺戒備森嚴,內設刀山火海,明槍暗箭,饒使她變作一隻會飛的鳥雀,也難入其中。

大理寺是大姚官署要地,無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薑映真自嶺南而來,身份再普通不過。她人微言輕,若冒然上前詢問,免不了一頓責打。

少女笨拙地守在寺外,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

不多時,大理寺的側門出來了一輛木車。木車上載了三兩具屍體,屍上遮有白布,白布汙血斑斑。

單從這數尺白布,便可預見其死前受刑之慘烈。

薑映真瞬間睜圓了眼睛,奈何雙腿蹲得酥痛麻木,她一手扶著牆壁,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這人不堪大用,前日才進來,笞了五十鞭,便直接昏死了。”收屍人指著其中一具,說道。

薑映真銳痛,一個恐怖的念頭席卷了她的腦海。

她一不做二不休,徑直撲向了那木車。

突然冒出一個瘋癲的小乞丐,收屍人麵色一變,急忙握緊韁繩。

收屍人雖勒馬,薑映真卻故意撞.上了木車,車上的屍體也隨之一顫。

少女匆匆掃了一眼,車上一名少年,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倉惶老者,皆是麵色蒼白,雙目緊閉。

並沒有萬木春。

薑映真緊懸的心稍微放下了。

男人神情暴躁,眸光駭駭逼人,“小傻子,你是犯渾了嗎?要飯要到了大理寺?”

得了斥罵,少女一點兒也不生氣。

相反,她的心情卻比來時要明朗許多。

薑映真本音柔弱,她特地壓粗嗓音,使其又尖又細,聽來無比滑稽,“是,小的這就滾。”

收屍人不予理會,擰眉冷斥。“嗬,你這般殷切候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收屍呢。”

薑映真連連應諾,今日也非毫無收獲。起碼,她可以相信,萬木春沒有被處死。

一切都還有希望。

少女嘴角輕勾,拍了拍身上的浮灰,打算明日再來。若一直守在這裡,難免令人生疑。

薑映真還未走幾步,卻聽身後人低聲議論。

————“近來不清寧,一個兩個,怎麼都不怕死地犯了事?”

“昨日處死的那個庸醫,才是真的不怕死呢。”

“不知他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作出了那般混賬事。”

“活該處死他!”帷帽官差彼此談笑,如聊家常一般,語氣無關痛癢。

畢竟,刁民戲弄天子,差點兒害死小皇子,縱使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他們所說的“庸醫”,必是前日被羈押的郎中萬木春。

什麼!

萬木春已經被處死了?

刹那,薑映真眼前一黑,陡見零碎金星滾動,冰冷莊嚴的大理寺,逐漸隱匿於一團灰蒙迷霧。

她完全失去了視覺,少女冷汗涔涔,一股窒息的血沫從喉嚨湧了上來。

收屍人駕著木車,緩緩駛向郊外。

薑映真麻木地跟了上去......

*

十丈京道鬨市,樓台庭榭一望逶迤,茶坊酒肆星羅棋布,滿城錦衣繡鍛,寶馬香車美人舞。行人熙熙攘攘,嬉笑喧鬨,京都宛如聖城。

少女身上沾了血氣,她垂頭喪氣,兀自一人向前走。

著實是一個另類。

“啊!!!”

前方,不知發生了什麼,有人失聲大叫,惹得一行人潰散成一團粥。

不出意外,應當有人鬨市縱馬。

儘管大姚律令規定,嚴禁鬨市縱馬作樂,以防傷害無辜行人,但還是有驕扈世家子不屑一顧。

少女被人撞倒了腦袋,她卻像沒有知覺似的,任憑眼中盛滿了生理性的淚水,她仍癡癡地直走。

京都雖大,卻不是她的駐留之處。

“將軍府的惡寵又出來了!大家快跑!”一人扯破了嗓子哭嚎。

薑映真揉了揉眼,意識如一麵破碎的鏡,折射出現場渙散混亂的驚慌。

下一瞬,薑映真整個人仿佛浸泡進了冰冷的雪水裡。

她的肩膀顫了又顫,不敢相信看到的畫麵。京城鬨市,怎會憑空闖出一隻狼?!

惡狼生得尖耳利齒,瞳眸冷漠,於青天白日下,一身光滑皮毛熠熠生輝。

許是嗅到她身上的血腥屍氣,芸芸眾人之中,唯獨撲向了她。

少女的身體僵直,屏息凝神。

她怎麼這麼倒黴?

其餘人退避三舍,目光同情又慶幸,這個小乞丐,生得跟嬌弱姑娘似的,倒了八輩子黴才會死在將軍府的惡寵手中。

“又瞎跑?”不多時,惡狼的主人來了。

來人身形卓絕孤高,年歲約莫十八九歲,神情不可攀附,眉梢多一絲倨傲料峭。

少年衣飾華貴,一雙長眉入鬢,五官輪廓分明,又是京中哪戶的貴家子。

但他逐狼的荒誕行為,比縱馬鬨市的紈絝還要頑劣上百倍。

年輕公子立在五步之外,生恐與狼靠得親近。

很明顯,他對這匹惡狼,也是有幾分忌憚之意。

惡狼直勾勾地盯著薑映真,那雙獸瞳冰涼陰森,宛如地獄索命的厲鬼。

驚恐的情緒在薑映真的胸中激蕩,少女呆若木雞,思維陷入僵滯狀態。

極度的恐懼和無措,化作一聲低啞的壓抑的叫喊:“啊————!”

少女蜷縮一團,如同一隻無家可歸的可憐貓兒,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身軀。

頭頂一道冷叱,“瞎叫什麼?吵死了!”

計扶恒居高臨下,望向少女的時候,眸底一片譏嘲。

他的容貌雖稱得上俊麗周致 ,可那股鼻孔看人的傲慢勁兒,令他無端洋溢幾分薄相。

“我還以為你見到什麼珍寶了呢?原來是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計扶恒掃了少女一眼,狹眸中閃過了一抹濃鬱的厭惡。

薑映真抬起眼簾,入目一雙皮靴精致潔白。

計扶恒皺了皺鼻子,如避瘟神一般,生怕沾染一絲汙垢。

慢慢的,薑映真感受到了一絲屈辱。

少女麵色緋紅,倒抽一口涼氣,咬牙反駁道:“郎君,你不講道理,我好生在街上走,突然闖出來一隻惡狼,若換作是你,難道能紋絲不怕?”

“什麼狼?”計扶恒似笑非笑,嫌棄她沒見識,“你看清楚了,它是一隻狗,有什麼......好害怕的?”

他本想牽著惡犬,讓這名小乞丐好生瞧一瞧,但惡犬向他齜了牙。

一時間,計扶恒訕訕地收回手,不敢輕舉妄動。

惡犬不知中了什麼邪,故意停在她的麵前不走。那束尾巴輕輕搖晃,扇起一麵冷風。

薑映真渾身血液凝固,絲毫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惡狼的利齒咬得她血肉模糊。

少女蜷縮一團,痛哭,“彆過來!”

計扶恒斜睨了一眼惡犬,心道,這惡犬性悍生蠻,除了它的主人,京中誰也治不了。

“計郎君,好歹也是京中出了名的才俊,卻當街放犬,作弄一名小乞丐。”有人替少女憤憤不平。

計扶恒微皺起好看的眉峰,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麼不入流的敗家子呢。

睒將軍又不是他的愛寵,他又有什麼辦法?放眼京都,隻有趙長策才能管得住這隻惡犬。

再說了,他也倒黴。

好不容易趁趙長策不在,偷放出了睒將軍,這犬卻難以馴服,一溜煙兒甩開,害得他跑了大半個京都。

“睒將軍,走了!要不然,下次你就出不來了。”計扶恒打了一個響指,惡犬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它興致懨懨,不再作弄少女,終於離開。

找不回萬木春的屍身,薑映真隻能在郊外立了一個土丘。

是夜,暮色四合,烏雲掩月,天幕低懸幾顆繁星。

少女獨坐墳塋,呆呆地凝視晦暗的天空。

腦中混沌如麻,薑映真彆無所求,她開始期盼天明。

隻要天一亮,會不會有一間狹小清淨的藥堂,從渾黑的頹垣斷壁之中而起?

她和萬郎中,與以往一樣,坐在堂內,為求藥之人治病。

官府追查之前,萬木春似乎強塞給了她一個東西。

薑映真一激靈,趕忙從袖中掏出那封單薄的冊本。

冊本隻有手掌般大小,外表用一層結實的牛皮紙包裹,打開隻有一葉薄紙。

她匆匆掃了一眼。

是自己的戶籍!

霎時,少女淚如雨下,白皙指節捏緊了籍紙。

那日的慘劇,萬木春是否已提前預知?

不然,他怎麼會讓自己去什麼京郊河邊,找尋壓根不存在的人?

還為她留下一麵籍紙?

噩耗突如其來,前後不過一兩日,對於少女來說,好似度過了漫長的年歲。

薑映真並指揉了揉太陽穴,疲累地閉上眼,心中殘留一分可笑的倔強。

萬木春醫術精妙,是她最敬佩的人,絕不會草草丟了性命。

少女雙眼泛腫,一旦想起噩耗,晶瑩的淚水便會無聲地滑落,仿佛永無休止。

薑映真抱膝而坐,整個人小小的一團,如同被人無情拋棄的小獸。

她將腦袋埋於腿間,喉嚨裡溢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萬郎中......是我害了你......我為什麼”要去揭榜呢?

*

嘉定二十七年秋,天子即位一年,是時,九月初三,風和日麗,局麵漸平穩。

遠福門那麵告示,明明白白寫著:凡大姚良家女子,年齡在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姿色端秀、麵相吉利者,皆可入宮參選。

到了甄選宮人的時候。

大姚宮人的職責是侍奉帝後妃主。

大姚國力強盛,皇室枝繁葉茂,後宮宮人甚多。

年輕少女蜂擁入宮,環肥燕瘦,脂粉香氣濃鬱,甚是熱鬨。

一名嬌小玲瓏的姑娘也在其中。

她膚白勝雪,臉孔卻平淡寡漠,極易泯然於三千佳麗之中。她雖稱不上豔麗嫵媚,卻也清秀可人。

少女清清冷冷,一雙眼眸卻明亮如星。舉手投足之間,頗有一股彆致的味道。

大姚宮闈,設六局二十四司,負責飲食酒醴、管理采章、林苑種植、洗掃張設。

另設梨園樂坊,弟子從事歌舞、百戲雜技,以供皇家嬉笑作樂。

尚藥局本有醫司、醫佐,人數不足之時,會挑選女奴學習幾年醫術。

藥女職位卑低,幽冷孤寂,事務瑣碎,饒是白發蒼蒼之際,也難見天子一麵。

故而,宮人大多不願參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