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如拎小雞似的,毫不費力地拽住了薑映真的胳膊。
魁梧侍衛神態冷峻,心中卻不禁嘀咕:這人好歹是個男兒,非但麵容柔美如好女,生得也是如此孱弱?
不過,人不可貌相。
此人雖瘦小,膽識卻比八尺莽漢都大,竟將齷齪主意打到了天子身上。
騙財與惜命,孰輕孰重?恐怕,這人下輩子才會想明白。
薑映真一隻腳才踏出了如意殿的朱門,巧的是,這一刻小皇子不再啼哭。
“玹兒......”莊婕妤忙走至楠木榻前,探手輕輕撫了撫小皇子的額頭。
金絲被中,那張皺如核桃的小臉,也逐漸舒展。
“唉,大夫,”莊婕妤紅唇輕啟,美眸充斥一股狂喜,“玹兒......似乎好受了一點兒。”
朱楚淮和莊婕妤彼此對視了一眼,明白他們誤會了這名大夫。
年輕男人麵不改色,語氣卻舒緩了不少,他再一次扶起跪地的萬木春,“大夫,不知皇兒何時能好?”
“散了淤血,還需再觀察三日。”萬木春道。
他總覺得,小皇子的“頑疾”,似乎另有隱情。
朱楚淮當即答應,“好。”
年輕天子轉身,對一名太監吩咐,“為萬神醫備一處寬院,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太監連連應諾。
莊婕妤柔情款款,與方才口口聲聲說要他們死的美婦判若兩人,“萬大夫,先在宮中暫住幾日。衣食住行,若有不便之處,儘管直說。”
萬木春與薑映真行禮謝恩,“多謝陛下娘娘抬愛。”
“朕養你們這群飯桶又有何用?比不上一位宮外的良醫?”朱楚淮廣袖一甩,臉龐冷冽。
一行太醫低頭認罪,“臣等無用,賀喜陛下尋得良醫,以解小皇子頑疾。”
二品太醫李竹山,脊背僵直如木偶。
一行人退去。
如意殿內,年輕天子抱著柔美的妃嬪,兩人欣喜落淚。
終於,皇兒有救了。
朱楚淮既已吩咐,太監生恐怠慢兩人。
太監為兩人各設置了一間房。
薑映真與萬木春,兩人一如來時,走在身後宮牆下。
照例有太監宮女引路。
“萬郎中,還請等一等。”偏僻宮門處,一人追了上來。
薑映真回眸,看清來人是誰,少女微微張了張唇。
瞧他的服飾,是一位宮中太醫。這人,與他們素不相識,突然喊人做什麼?
少女幼稚地揣測,難不成,他是想......竊取藥方?
萬木春一怔,這人的容貌,似乎有幾分熟悉。
“李太醫。”太監和宮女行禮。
隻是一個姓,萬木春瞬間明白這人是誰。
他的年少好友——李竹山。
“你們先退下。”萬木春吩咐道。
薑映真識相退下,一位小宮女麵色緋紅,為她引路。
客房足夠寬敞,卻位居深宮。
天邊還殘存一抹紅霞之時,屋內的溫度便驟降了許多。
薑映真捂緊衣袍,肩膀縮了縮。
好冷!
一名小侍女怯怯地端視她,貼心地奉上了一杯熱茶,羞澀道,“小郎君,天氣冷,莫要著涼了。”
薑映真心下一股暖意。
可見小侍女耳尖紅透,狡黠少女頓時玩心大發。
她向其微微一笑,小侍女麵頰燙得驚人,不敢再直視她。
這還沒完。
薑映真伸出了手,卻在接茶的時候,刻意觸碰小侍女白嫩柔軟的玉手。
小侍女的眼睛驟然瞪得圓溜溜。
她忙後退了幾步,驚慌失措,臉色快要紅得滴出血來。
“小郎君......”你這是做什麼呀?
少女輕捂紅唇,雙眸若點漆,又黑又亮。
她麵容抱憾,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哎呀,姑娘,在下逾距了。”
小侍女麵色酡紅,垂下腦袋,心中卻全無被人非禮的懊惱。
薑映真以為嚇到了她,不免暗自懊惱。
深宮戒律森嚴,她一番玩心,說不定會給小侍女造成困擾。
“抱歉,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容易扮了男裝,薑映真見她羞怯,想要試一試當美男子是何等滋味,卻一時失了分寸。
薑映真的眸色,盈滿了真誠的歉意。
小侍女壓下唇角,聲音嗡嗡,不知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自己聽,“沒事,沒事。”
她都說了沒事嘛。
這名小郎君,真的是太客氣了。
三日後,天子放她和萬木春出宮。
年輕天子神采飛揚,問萬木春想要什麼賞賜。萬木春卻搖了搖頭,他什麼也不要。
朱楚淮一愣,問他,你真的不要?
不為名利錢財而來,那麼,他揭榜是為了什麼?
萬木春道,草民隻願陛下和小皇子笑口常開。
年輕天子莞爾,不再強求。
他看了一眼薑映真,說道,萬大夫,這名藥童聰慧機敏,許是將來能承先生衣缽。
萬木春淡淡一笑,沒有謙虛,草民也覺得。
年輕天子訝然,隨即爽朗一笑,不免對薑映真又多看了幾眼。
朱楚淮命人派了一輛馬車,送兩人回至京郊。
晚上,萬木春喝了桂花酒,隻是說自己那位舊交已實現了年少的壯誌。
薑映真想到了那日的李太醫。
興許,他就是萬木春的舊友。
萬木春平時寡言少語,沾了酒,難得透露了這位故交的平生。
兩家本是近鄰,奈何李竹山膽小怕事,起初學醫,總會暈血。
大夫治病救人,死生無畏,哪有怕血的道理?
薑映真一聽,不禁覺得有趣。
故交重逢,是件喜事。
薑映真卻覺得,萬木春似乎未有之前的欣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失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萬木春依舊坐館看病。
治了小皇子,可是一塊金子招牌,霎時間,回春堂風光無兩。
沒幾日,清早門外忽地一陣喧嘩。
藥館還未開門,薑映真雙眼惺忪,詫異道,京中熱鬨,是不是要唱戲了?”
之前,她去遠福門,聽到幾人閒聊,說是一家酒樓為了添喜,特地請了戲班子鎮場。
萬木春臉色一變,將少女推到了後院,“薛姑娘,我突然想起來,郊外有一條河,河邊生了草,有一戶人家生了病,你先替我去看一看路。”
薑映真眸色不解,“啊?現在就去嗎?”
“彆管那麼多。”萬木春推了她,語氣強硬,塞給她一封單薄的冊本,“既是唱戲,你若從前門出去,萬一人多受傷了怎麼辦?”
少女眸色欽佩,看也沒看,直接將冊本斂入窄袖,她笑道,“還是萬郎中考慮周全。”
萬木春眸色冷淡,直視她,“薛姑娘,以後,你要保護好自己。”
薑映真蹙了蹙眉,不知道萬木春為何要這樣說。
後院沒門,隻有一個洞。
薑映真雖不解,卻也聽話地爬了出去。
嗬,她還是第一次鑽狗洞呢。
郊外的河,又長又遠,中午三刻,少女才慢慢走了回來。
萬木春騙她,京郊河邊是有一戶人家。可人家卻不是看病的,那家的婦人耳聰,少女與她說了半天,卻沒有明白彼此。
少女雙腳酸澀,想要回去好好抱怨一番。
可是,入目的卻是另一副景象。
狹小的藥堂,成了一片廢墟。
藥草,櫃台,旌旗,已被一場烈火焚燒殆儘。
黑漆漆一團,看不清楚原本模樣。
矮牆邊,墜落了幾枝燒成黑炭的木,餘火嫋嫋。
門前擠滿了看熱鬨的百姓。
“嗬嗬,我就說嘛,什麼外鄉名醫,全是騙人的。”五米之外便能聽到一股尖銳的男聲。
“他的藥價,是京中最便宜的,也確實治好了我的病呢。”一位婦人挽著孩童,忍不住為其說情。
褐褂男子不屑一顧,睨了一眼婦人,“那又如何?不過是為了造勢。他欺騙天子,可是洗不了的。”
婦人抱緊孩子,不再言語,望著斷壁殘垣,眸中卻流露幾絲悲哀神色。
“不自量力,真以為自己是大羅神仙?耍花招竟到了天子麵前?”
“找死!”一群人附和。
“這下子,孤身一人,說給他收屍?”
“唉,不是還有一名水靈靈的姑娘嗎?”幾名狂徒扯嘴一咧,細眼眯成了一條縫,眸中色迷迷地不懷好意。
往日熙熙攘攘的藥堂,頃刻間,成了不毛之地。
此般醜聞,京中沸沸揚揚。
全京城都知道,京郊的那個騙子,醫術粗劣,差點兒害死了小皇子。
生性溫雅的天子大發雷霆,他處死了庸醫,一把火燒了藥堂。
薑映真手腳冰涼,為了不被人發現,她在臉上抹了灰,披頭散發,弄得渾身臟兮兮的。
少女走在街上,行人冷眼橫掃,掩麵避之不及。
突如其來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境。
萬木春怎麼會惹怒天子呢?
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了。
秋風吹乾了麵上的淚,薑映真心如刀割。
都是她的錯!
她自以為是,煽動萬木春揭榜。
薑映真一時犯蠢,忽略了一個道理。
若沒有絕對的把握,便不要輕易於皇家有多餘牽連,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分明,她們出宮的時候,小皇子身體康健,還是好端端的。
薑映真卻堅信,問題絕不會是萬木春的藥。
想及此,薑映真咬緊了唇瓣,她要為萬木春平白昭雪。
少女想到了霍道然的那封信。
——“將來,若姑娘有難,儘管可去霍府找我。”
去找他。
薑映真如同被人奪了魂魄,直至到了一處大宅前,少女渙散空洞的瞳眸才有了幾分清明。
入目氣派嚴穆,左右各設了鎮宅的石獅,威風凜凜,門第高貴,飛樓插空,雕甍繡檻。
不愧是京中三大家之一。
霍府仆從高門大戶,門前都有仆從把守。
清秀仆從身穿藕褐窄袖的揆袍,腰束革帶,一雙烏皮鞋好不氣派。
薑映真一隻腳還未踏上台階,兩人便攔住了她,生怕她染臟了府邸清淨,“哪裡來的窮酸乞丐?”
薑映真囁嚅,“我......我是來找你家大公子。”
少女身形玲瓏,麵容臟汙,烏發掩麵,隻露出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
“你是姑娘?”霍府仆從眉頭皺得更緊。
大公子潔身自好,素來看重名聲,京中之人無不稱道。
隻有昭慶侯府的嫡女方成璁。
怎麼會與一個瘋瘋癲癲,來路不明的小乞丐相識呢?
這麵朱門,注定了少女獨自一人是進不去的。
“這姑娘,十七八歲,莫不是仰慕大公子,相思成疾得了失心瘋?”身後,兩名家丁竊竊私語。
旁邊的高高白牆,鑽出了一個小腦袋。
薑映真探去,小少年眉目稚嫩,尚未張開,十二三歲的年紀。
小少年神色乖張,一身渾氣,坐在牆頭,一雙長靴輕輕晃了晃,懷中抱著一隻圓滾滾的蹴球。
絕非好管教的角色。
“二少爺,您做什麼?若是被夫人知道,一定會心疼的。”院內有丫環驚嚇哭泣。
方才,阻攔她的兩名家丁,也疾奔而去,“二少爺,快下來!這十八尺的高牆,假使摔下來,會落得皮開肉綻,臥床三月。”
“真的?”小少爺眸光亮了亮,露出了潔白的小虎牙。
臥床三月,豈不是不用讀書了?
日上三竿,他還未起床,娘親便會逼他讀書,化作母老虎,將他的耳朵揪得通紅。
夫子也很嚴肅,整日板著冷麵,罵他孺子不可教。
二少爺很小年紀就察覺,周圍的人,似乎都不喜歡他。
就連兄長的書童平白,對他也是冷言冷語,沒有好臉色。
哼,提起兄長和平白,他就很生氣。
一年前,兄長與平白不告而彆,在府外待了兩年。直至天子即位大赦,兄長與平白才緩緩歸來。
他問父親為什麼兄長不回來,娘親也是支支吾吾,還是一位小丫環說漏了嘴。
——大公子去了嶺南。
嶺南?
霍二少爺摸了摸腦袋,又問,那是哪裡?
丫環卻不再回答。
等他長大了,也要去嶺南玩耍一番,最好永遠不回來。
他倒要看看,嶺南到底是何種美地,竟能讓端雅穩重的兄長待在那裡久久不回?
“是呀,這可比老爺的鞭子還要厲害。”家丁眼巴巴候著他。
兩人站在牆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唯恐夫人的心頭肉有了好歹。
若不然,雍容華貴的霍夫人,頃刻間,便會化身厲鬼,笑眯眯地剝了他們的皮。
“我都說了,兄長那麼厲害,霍家給他好了,我也能好好玩。可是,我娘卻不同意,罵我是個傻子。”
甚至,一向疼愛他的娘親,第一次用戒尺打了手心。害得他再也不敢說這句話。
好可怕。
“二少爺!”牆內的丫環和牆外的家丁,皆是顫顫出了聲,試圖壓過小少年的無心之言,“夫人待大公子視若己出,還請您慎言!”
薑映真眸底灰敗,如同遮了光芒的星辰。
高門大戶,關係詭譎莫測,這名霍二少爺無心之言,倒真實地反映了其中錯雜。
之前,她還奇怪,像霍道然那般的世家子,怎會流落千裡之外的嶺南受苦呢?
薑映真前世待在侯府,嫡庶鬥爭,姨娘爭寵,小姐攀比夫家,她自會清楚個中齷齪。
霍宅一隅,家丁丫環哭求牆頭的小少爺,小少爺卻笑嘻嘻戲弄,欣賞下人們的懼怕。
少女默默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