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五) 二少爺,您快下……(1 / 1)

侍衛如拎小雞似的,毫不費力地拽住了薑映真的胳膊。

魁梧侍衛神態冷峻,心中卻不禁嘀咕:這人好歹是個男兒,非但麵容柔美如好女,生得也是如此孱弱?

不過,人不可貌相。

此人雖瘦小,膽識卻比八尺莽漢都大,竟將齷齪主意打到了天子身上。

騙財與惜命,孰輕孰重?恐怕,這人下輩子才會想明白。

薑映真一隻腳才踏出了如意殿的朱門,巧的是,這一刻小皇子不再啼哭。

“玹兒......”莊婕妤忙走至楠木榻前,探手輕輕撫了撫小皇子的額頭。

金絲被中,那張皺如核桃的小臉,也逐漸舒展。

“唉,大夫,”莊婕妤紅唇輕啟,美眸充斥一股狂喜,“玹兒......似乎好受了一點兒。”

朱楚淮和莊婕妤彼此對視了一眼,明白他們誤會了這名大夫。

年輕男人麵不改色,語氣卻舒緩了不少,他再一次扶起跪地的萬木春,“大夫,不知皇兒何時能好?”

“散了淤血,還需再觀察三日。”萬木春道。

他總覺得,小皇子的“頑疾”,似乎另有隱情。

朱楚淮當即答應,“好。”

年輕天子轉身,對一名太監吩咐,“為萬神醫備一處寬院,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太監連連應諾。

莊婕妤柔情款款,與方才口口聲聲說要他們死的美婦判若兩人,“萬大夫,先在宮中暫住幾日。衣食住行,若有不便之處,儘管直說。”

萬木春與薑映真行禮謝恩,“多謝陛下娘娘抬愛。”

“朕養你們這群飯桶又有何用?比不上一位宮外的良醫?”朱楚淮廣袖一甩,臉龐冷冽。

一行太醫低頭認罪,“臣等無用,賀喜陛下尋得良醫,以解小皇子頑疾。”

二品太醫李竹山,脊背僵直如木偶。

一行人退去。

如意殿內,年輕天子抱著柔美的妃嬪,兩人欣喜落淚。

終於,皇兒有救了。

朱楚淮既已吩咐,太監生恐怠慢兩人。

太監為兩人各設置了一間房。

薑映真與萬木春,兩人一如來時,走在身後宮牆下。

照例有太監宮女引路。

“萬郎中,還請等一等。”偏僻宮門處,一人追了上來。

薑映真回眸,看清來人是誰,少女微微張了張唇。

瞧他的服飾,是一位宮中太醫。這人,與他們素不相識,突然喊人做什麼?

少女幼稚地揣測,難不成,他是想......竊取藥方?

萬木春一怔,這人的容貌,似乎有幾分熟悉。

“李太醫。”太監和宮女行禮。

隻是一個姓,萬木春瞬間明白這人是誰。

他的年少好友——李竹山。

“你們先退下。”萬木春吩咐道。

薑映真識相退下,一位小宮女麵色緋紅,為她引路。

客房足夠寬敞,卻位居深宮。

天邊還殘存一抹紅霞之時,屋內的溫度便驟降了許多。

薑映真捂緊衣袍,肩膀縮了縮。

好冷!

一名小侍女怯怯地端視她,貼心地奉上了一杯熱茶,羞澀道,“小郎君,天氣冷,莫要著涼了。”

薑映真心下一股暖意。

可見小侍女耳尖紅透,狡黠少女頓時玩心大發。

她向其微微一笑,小侍女麵頰燙得驚人,不敢再直視她。

這還沒完。

薑映真伸出了手,卻在接茶的時候,刻意觸碰小侍女白嫩柔軟的玉手。

小侍女的眼睛驟然瞪得圓溜溜。

她忙後退了幾步,驚慌失措,臉色快要紅得滴出血來。

“小郎君......”你這是做什麼呀?

少女輕捂紅唇,雙眸若點漆,又黑又亮。

她麵容抱憾,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哎呀,姑娘,在下逾距了。”

小侍女麵色酡紅,垂下腦袋,心中卻全無被人非禮的懊惱。

薑映真以為嚇到了她,不免暗自懊惱。

深宮戒律森嚴,她一番玩心,說不定會給小侍女造成困擾。

“抱歉,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容易扮了男裝,薑映真見她羞怯,想要試一試當美男子是何等滋味,卻一時失了分寸。

薑映真的眸色,盈滿了真誠的歉意。

小侍女壓下唇角,聲音嗡嗡,不知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自己聽,“沒事,沒事。”

她都說了沒事嘛。

這名小郎君,真的是太客氣了。

三日後,天子放她和萬木春出宮。

年輕天子神采飛揚,問萬木春想要什麼賞賜。萬木春卻搖了搖頭,他什麼也不要。

朱楚淮一愣,問他,你真的不要?

不為名利錢財而來,那麼,他揭榜是為了什麼?

萬木春道,草民隻願陛下和小皇子笑口常開。

年輕天子莞爾,不再強求。

他看了一眼薑映真,說道,萬大夫,這名藥童聰慧機敏,許是將來能承先生衣缽。

萬木春淡淡一笑,沒有謙虛,草民也覺得。

年輕天子訝然,隨即爽朗一笑,不免對薑映真又多看了幾眼。

朱楚淮命人派了一輛馬車,送兩人回至京郊。

晚上,萬木春喝了桂花酒,隻是說自己那位舊交已實現了年少的壯誌。

薑映真想到了那日的李太醫。

興許,他就是萬木春的舊友。

萬木春平時寡言少語,沾了酒,難得透露了這位故交的平生。

兩家本是近鄰,奈何李竹山膽小怕事,起初學醫,總會暈血。

大夫治病救人,死生無畏,哪有怕血的道理?

薑映真一聽,不禁覺得有趣。

故交重逢,是件喜事。

薑映真卻覺得,萬木春似乎未有之前的欣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失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萬木春依舊坐館看病。

治了小皇子,可是一塊金子招牌,霎時間,回春堂風光無兩。

沒幾日,清早門外忽地一陣喧嘩。

藥館還未開門,薑映真雙眼惺忪,詫異道,京中熱鬨,是不是要唱戲了?”

之前,她去遠福門,聽到幾人閒聊,說是一家酒樓為了添喜,特地請了戲班子鎮場。

萬木春臉色一變,將少女推到了後院,“薛姑娘,我突然想起來,郊外有一條河,河邊生了草,有一戶人家生了病,你先替我去看一看路。”

薑映真眸色不解,“啊?現在就去嗎?”

“彆管那麼多。”萬木春推了她,語氣強硬,塞給她一封單薄的冊本,“既是唱戲,你若從前門出去,萬一人多受傷了怎麼辦?”

少女眸色欽佩,看也沒看,直接將冊本斂入窄袖,她笑道,“還是萬郎中考慮周全。”

萬木春眸色冷淡,直視她,“薛姑娘,以後,你要保護好自己。”

薑映真蹙了蹙眉,不知道萬木春為何要這樣說。

後院沒門,隻有一個洞。

薑映真雖不解,卻也聽話地爬了出去。

嗬,她還是第一次鑽狗洞呢。

郊外的河,又長又遠,中午三刻,少女才慢慢走了回來。

萬木春騙她,京郊河邊是有一戶人家。可人家卻不是看病的,那家的婦人耳聰,少女與她說了半天,卻沒有明白彼此。

少女雙腳酸澀,想要回去好好抱怨一番。

可是,入目的卻是另一副景象。

狹小的藥堂,成了一片廢墟。

藥草,櫃台,旌旗,已被一場烈火焚燒殆儘。

黑漆漆一團,看不清楚原本模樣。

矮牆邊,墜落了幾枝燒成黑炭的木,餘火嫋嫋。

門前擠滿了看熱鬨的百姓。

“嗬嗬,我就說嘛,什麼外鄉名醫,全是騙人的。”五米之外便能聽到一股尖銳的男聲。

“他的藥價,是京中最便宜的,也確實治好了我的病呢。”一位婦人挽著孩童,忍不住為其說情。

褐褂男子不屑一顧,睨了一眼婦人,“那又如何?不過是為了造勢。他欺騙天子,可是洗不了的。”

婦人抱緊孩子,不再言語,望著斷壁殘垣,眸中卻流露幾絲悲哀神色。

“不自量力,真以為自己是大羅神仙?耍花招竟到了天子麵前?”

“找死!”一群人附和。

“這下子,孤身一人,說給他收屍?”

“唉,不是還有一名水靈靈的姑娘嗎?”幾名狂徒扯嘴一咧,細眼眯成了一條縫,眸中色迷迷地不懷好意。

往日熙熙攘攘的藥堂,頃刻間,成了不毛之地。

此般醜聞,京中沸沸揚揚。

全京城都知道,京郊的那個騙子,醫術粗劣,差點兒害死了小皇子。

生性溫雅的天子大發雷霆,他處死了庸醫,一把火燒了藥堂。

薑映真手腳冰涼,為了不被人發現,她在臉上抹了灰,披頭散發,弄得渾身臟兮兮的。

少女走在街上,行人冷眼橫掃,掩麵避之不及。

突如其來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境。

萬木春怎麼會惹怒天子呢?

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了。

秋風吹乾了麵上的淚,薑映真心如刀割。

都是她的錯!

她自以為是,煽動萬木春揭榜。

薑映真一時犯蠢,忽略了一個道理。

若沒有絕對的把握,便不要輕易於皇家有多餘牽連,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分明,她們出宮的時候,小皇子身體康健,還是好端端的。

薑映真卻堅信,問題絕不會是萬木春的藥。

想及此,薑映真咬緊了唇瓣,她要為萬木春平白昭雪。

少女想到了霍道然的那封信。

——“將來,若姑娘有難,儘管可去霍府找我。”

去找他。

薑映真如同被人奪了魂魄,直至到了一處大宅前,少女渙散空洞的瞳眸才有了幾分清明。

入目氣派嚴穆,左右各設了鎮宅的石獅,威風凜凜,門第高貴,飛樓插空,雕甍繡檻。

不愧是京中三大家之一。

霍府仆從高門大戶,門前都有仆從把守。

清秀仆從身穿藕褐窄袖的揆袍,腰束革帶,一雙烏皮鞋好不氣派。

薑映真一隻腳還未踏上台階,兩人便攔住了她,生怕她染臟了府邸清淨,“哪裡來的窮酸乞丐?”

薑映真囁嚅,“我......我是來找你家大公子。”

少女身形玲瓏,麵容臟汙,烏發掩麵,隻露出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

“你是姑娘?”霍府仆從眉頭皺得更緊。

大公子潔身自好,素來看重名聲,京中之人無不稱道。

隻有昭慶侯府的嫡女方成璁。

怎麼會與一個瘋瘋癲癲,來路不明的小乞丐相識呢?

這麵朱門,注定了少女獨自一人是進不去的。

“這姑娘,十七八歲,莫不是仰慕大公子,相思成疾得了失心瘋?”身後,兩名家丁竊竊私語。

旁邊的高高白牆,鑽出了一個小腦袋。

薑映真探去,小少年眉目稚嫩,尚未張開,十二三歲的年紀。

小少年神色乖張,一身渾氣,坐在牆頭,一雙長靴輕輕晃了晃,懷中抱著一隻圓滾滾的蹴球。

絕非好管教的角色。

“二少爺,您做什麼?若是被夫人知道,一定會心疼的。”院內有丫環驚嚇哭泣。

方才,阻攔她的兩名家丁,也疾奔而去,“二少爺,快下來!這十八尺的高牆,假使摔下來,會落得皮開肉綻,臥床三月。”

“真的?”小少爺眸光亮了亮,露出了潔白的小虎牙。

臥床三月,豈不是不用讀書了?

日上三竿,他還未起床,娘親便會逼他讀書,化作母老虎,將他的耳朵揪得通紅。

夫子也很嚴肅,整日板著冷麵,罵他孺子不可教。

二少爺很小年紀就察覺,周圍的人,似乎都不喜歡他。

就連兄長的書童平白,對他也是冷言冷語,沒有好臉色。

哼,提起兄長和平白,他就很生氣。

一年前,兄長與平白不告而彆,在府外待了兩年。直至天子即位大赦,兄長與平白才緩緩歸來。

他問父親為什麼兄長不回來,娘親也是支支吾吾,還是一位小丫環說漏了嘴。

——大公子去了嶺南。

嶺南?

霍二少爺摸了摸腦袋,又問,那是哪裡?

丫環卻不再回答。

等他長大了,也要去嶺南玩耍一番,最好永遠不回來。

他倒要看看,嶺南到底是何種美地,竟能讓端雅穩重的兄長待在那裡久久不回?

“是呀,這可比老爺的鞭子還要厲害。”家丁眼巴巴候著他。

兩人站在牆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唯恐夫人的心頭肉有了好歹。

若不然,雍容華貴的霍夫人,頃刻間,便會化身厲鬼,笑眯眯地剝了他們的皮。

“我都說了,兄長那麼厲害,霍家給他好了,我也能好好玩。可是,我娘卻不同意,罵我是個傻子。”

甚至,一向疼愛他的娘親,第一次用戒尺打了手心。害得他再也不敢說這句話。

好可怕。

“二少爺!”牆內的丫環和牆外的家丁,皆是顫顫出了聲,試圖壓過小少年的無心之言,“夫人待大公子視若己出,還請您慎言!”

薑映真眸底灰敗,如同遮了光芒的星辰。

高門大戶,關係詭譎莫測,這名霍二少爺無心之言,倒真實地反映了其中錯雜。

之前,她還奇怪,像霍道然那般的世家子,怎會流落千裡之外的嶺南受苦呢?

薑映真前世待在侯府,嫡庶鬥爭,姨娘爭寵,小姐攀比夫家,她自會清楚個中齷齪。

霍宅一隅,家丁丫環哭求牆頭的小少爺,小少爺卻笑嘻嘻戲弄,欣賞下人們的懼怕。

少女默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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