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四) 殷勤謝紅葉。(1 / 1)

深紅宮牆,蕭蕭秋風中,碧柳的葉片簌簌而落。

一位花甲老者,清臒削瘦,身姿如崖邊的孤鬆,氣度鋒銳利落。

這便是宮外揭了榜的大夫。

大夫負一紅木藥箱,由兩名太監引路。他的身旁,還跟有一位俊俏非凡的藥童。

藥童唇紅齒白,頭戴深灰羅帽,細腰束帶,腳穿黑布鞋。他的身形細弱,比一般男子要瘦上不少。

似乎,與女子差不多。

小藥童雙眸黑亮如星,一眨一眨似圓潤葡萄珠,透出一股活潑的機敏,與沉寂肅穆的皇宮極不相宜。

少年郎膚色瓷白,宛如入了籠的雀兒,新奇地打量宮中的一切。

磚紅宮牆琉璃瓦,一眼望不到頭。

“可行嗎?無名無姓,也敢揭榜?”幾名身穿素雅宮裝的侍女,手持掃帚,三兩成群。

她們直直盯著大夫和藥童,有一搭沒一搭地清掃秋葉。

“我聽侍衛說,這人自野鄉僻壤而來,幾個月前,才在京郊立足。”

“天呐!這般見財眼開,萬一小皇子有了好歹,天子動怒,他怕是走不出京城。”

宮女嘴角輕挑,美眸閃過一絲鄙夷。

世間,饒是東誆西詐的騙子,也分三六九等。

這名岌岌無名的大夫,騙術如何暫且不論,膽識卻是不容小覷,竟將卑鄙主意打到天子身上。

這人利欲熏心,寧為財死,實乃天底下最蠢笨低劣的騙子。

紅牆邊,宮女嘰嘰喳喳。

仿佛,她們已經預知,這名愚蠢的大夫會淪落何等淒慘下場。

薑映真轉眸,迎上了宮女輕蔑的冷笑。

霎時間,氣氛一片沉寂,徒留牆邊宮柳搖曳。

幾名宮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無不訕訕乾笑。

背後說壞話,竟被人當場聽到。

宮女捏緊了手中的掃帚,目光飄忽,羞得無地自容。

四目相對,小藥童眉眼如畫。一雙眸眼,泛出瀲灩水光,麵容似玉,秀致溫和。

與尋常男子相比,多三分狡黠,卻少七分淩厲。

饒使旁人七言八語,如何輕蔑於他,小藥童的麵上無一絲氣惱,隻是向她們溫柔一笑。

瞬間,幾名宮女耳尖瞬間泛粉,清秀的臉頰飛了一團火燒雲。

好俊俏!

這一笑,宮女失了分寸。

她們腦中轟地一聲,似有絢爛煙花劈啪作響。

三兩名懷春的侍女,麵頰湧上兩股紅潮,青澀的羞怯飛速蔓延至柳葉眉梢。

一想方才的初見,侍女心中便如小鹿亂撞,砰砰直跳,再也顧不得謾罵。

宮女雖久困深宮,卻也見過不少大姚美男子。

大姚皇城,是天下才俊夢寐以求之地。

天子欽點才俊,少年一展青雲抱負。幽宮的侍女才人,也有幸一飽眼福。

文若狀元,白麵書生,滿腹經綸,風度翩翩,精致如花似玉。

武如將軍,威猛淩厲,冷傲孤清,英挺爽朗,凜凜氣吞山河。

無數美男子中,最出眾的莫過於將軍府的那位紈絝。

他容貌俊美無儔,性情乖張恣肆,身邊還伴有一條惡犬。

隻是,深宮女眷私以為,那少年如赤火,陰晴不定,令人難以親近。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不知為何,少年曾消失匿跡了半年。後來再度出現,脾氣愈發喜怒無常。

宮女歎了一聲。

若他收斂鋒芒,能有小藥童半分溫柔無害,便不會令人生厭懼怕。

“你說,宮外的少年郎,怎麼會生得如此俊俏?”適才,驚鴻一瞥,永生難忘。

小藥童的那雙眼睛,水靈靈的,仿佛會說話一般。他注視人的時候,如同靜謐溫和的湖水,引人不自覺地沉浸其中。

幾名宮女癡癡相送,一時半會兒,難以緩過神來。

“再過五年,我就到出宮的年紀了。不知道,能否尋得......像他這般俊秀的兒郎?”宮女含羞帶怯,慢慢垂下密長的睫毛,眸底一閃一閃,滿是憧憬。

五年,乍一聽,還很漫長。可對宮女來說,青春隻有那麼幾年。

大姚宮女,年滿二十五歲,便會請示出宮嫁人。

“是呀,來而不可失,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小侍女擠眉弄眼。

“要不然,你就在這裡守著人家。贈一枚紅葉,說不定兩情相悅,人家也會癡情地等你出宮呢。”同伴捂唇嬉笑,眸中明晃晃的戲謔。

“胡說八道!”那名侍女麵頰更燙,羞惱地推了推其餘同伴,嘴角卻是輕翹。

這個計策倒可行。

*

“放肆!”天子適才下朝,他匆匆換上了一套月白輕服,便趕往了如意殿。

如意殿內,紫金熏爐雲煙嫋嫋,一眾太醫跪地。

太醫齊齊哀嚎,“皇上,臣體恤天子焦切,憐愛幼子,可......小皇子身中頑疾,臣等也束手無策。”

年輕男人長身玉立,高挑俊朗。年輕天子屈居冷宮多年,生性喜白,便服也多是白色。

他一襲白潔袍服,廣袖寬敞,袖角用銀線勾勒一隻銜珠的蛟龍,儘顯皇家貴氣。

雖才即位一年,男人清俊的眉梢已被權利浸染,少了幾分冷宮皇子的卑怯,多了三分獨屬九五之尊的傲睨之態。

天子唇角輕勾,一雙瞳仁深邃銳利,盛有極烈的怒意。

“一個五歲小兒風寒,你們都治不好?自詡才高八鬥,妙手回春?朕要你們這群太醫又有何用?”

一行太醫腦袋埋得更低,麵頰幾乎貼近地麵,聲音顫顫含淚,“臣等無能,還望天子息怒,保重龍體。”

天子時年二十六,自成婚之後,僅有一名五歲的子嗣。

夏秋之交,由熱入涼,皇城氣候變化莫測,小皇子不慎染了風寒,氣息奄奄。

幼子病危,天子身形憔悴,食不甘味,眼底浮了一層淡青。

小皇子病情愈重,近幾日,天子一直待在如意殿。

大姚皇姓朱,當朝天子名叫朱楚淮。

母係低落,無人可依,天子朱楚淮從出生起,自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於是乎,天子藏鋒斂芒,悶聲做了二十五年的冷宮皇子。

平時,他言語謹慎唯諾,衣食用度極儘儉約,不與他人沉浸聲色,作風廉潔清正,唯恐被旁人抓到一絲把柄。

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受儘譏嘲的冷宮皇子,有朝一日,竟搖身一變成了呼風喚雨的帝王?

幸哉!

撥雲見日的心酸,二十五年的波折,初為人父的喜悅......

種種複雜情緒交織,他雖對莊婕妤情意平淡,卻格外看重這個生於清寒之時的子息。

“陛下......宮外揭榜的大......大夫來了。”傳旨的太監一隻腳還沒邁進如意殿,便被冷肅之氣驚駭得舌頭打了結。

朱楚淮的風目微眯,仿佛淬了冰,“還不快將人帶進來?怎麼,需要朕親自迎接不成?”

太監縮了縮肩,承受天子的狂怒,“喳。”

莊婕妤與天子相識於微末,兩人相差兩歲。七年攜手並進,共同度過了冷宮的艱辛歲月。

美人愁眉不展,眸中蓄滿了哀傷。

她隻是睫羽顫了顫,頃刻間,玉白臉頰上又滑落了兩行晶亮的珠淚。

莊婕妤泣不成聲,“陛下,我們的皇兒......”

妃嬪這般淒楚模樣,自是讓天子心如刀絞。

朱楚淮將美人攬入懷中,高挑的身軀,成了柔弱妃子的唯一依靠。

年輕男人的冰冷臉色緩了幾分,柔聲勸慰,“愛妃,良醫已來,不必太過擔心。無論如何,朕也會治好玹兒。”

朱楚淮的薄唇緊抿,深色的瞳眸儘是剛毅。

這話從天子口中說出,便是一顆強有力的定心丸。

莊婕妤拭了淚,款款道,“妾身先替玹兒謝過陛下。”

一行太醫伏地,聽了朱楚淮與莊婕妤的話,不由得彼此對視了一眼。

陛下真的從宮外找了大夫?

看來,二殿下說的不錯。

這個生於冷宮的小皇子,對於陛下來說,意義非同凡響。

二品太醫李竹山不屑一顧,心中冷笑,宮外的野大夫,也敢貿然揭榜?

他倒要看看,令一行太醫束手無策的頑疾,能被一個無名郎中治愈?

笑話!

萬木春與薑映真進了殿內,旁邊一行太醫跪地,氣氛如覆冰霜。

兩人一怔,隨即向年輕男人行禮。“草民萬木春見過天子。”

“先生快快請起,”朱楚淮的俊顏焦灼,將他挽起,“小皇子氣息微弱,還是勞煩大夫先看一看。”

“是,陛下。”萬木春與藥童薑映真起了身。

行醫數十年的萬木春,第一次入宮治病,冷穆宮殿之中,眾人噤若寒蟬。

清臒大夫雖麵色平淡,心底卻生出了幾分慌促。

相比黎民百姓,小皇子血統金貴,若有差池,便會被株連九族。

屋內熏爐暖熱,令人心生焦躁。

五歲的小孩子身材瘦小,臉皮無一絲血色,閉目躺在金絲被中。

若不是小皇子偶爾的哭啼之聲,人們怕是會認為,五歲稚童早已沒了氣息。

可憐。

萬木春默默把脈,半炷香過去,大夫眉心緊縮,神色緊繃。

殿內一片沉寂,甚至能清晰聽見旁人清淺的呼吸聲。

朱楚淮攬著莊婕妤,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萬木春。

見他愁眉緊擰,年輕天子忙問,“大夫,怎麼了?”

這位年輕氣盛的天子,也有害怕之心。

他害怕這位宮外揭榜的大夫,也向跪地的太醫一般,憾然告訴他,“陛下,草民無能為力。”

朱楚淮不想聽到這句話。

萬木春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地捏緊小皇子的被角,“陛下,小皇子體格虛冷,盛夏積了熱氣,一冷一熱,鬱積在體內,自是不好受。”

朱楚淮的眸中閃過了一絲愧疚。

小皇子體格虛冷,實有原因。

那時,他不受寵。

先皇妃嬪如雲,好色成性,與宮女一夜風流,生下了他。

他活了二十六年,從不知道生母名姓,隻知她是一位再卑賤不過的侍女。

未即位之前,東宮的侍女太監,隨時都可以來踹他一腳。

冬日木炭不足,隻能苦熬。

年輕天子捂額,痛苦地閉上了眼,心臟似有千萬隻蟲蟻密密地噬咬。

連累他的玹兒......

“陛下,小皇子鬱病已久,需要散出淤血。”

萬木春話音一落,薑映真便掏出了冷厲的銀針。

年輕天子劍眉半斂,犀利的狹眸眯了眯,居高臨下審視兩人,“你有幾分把握?”

薑映真心中莫名一慌。

若不是她信任萬木春的醫術,隻怕與跪地的太醫一般,當場會被嚇破了膽。

這位九五至尊的天子,盛氣淩人,一言一行,都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他隻是隨意一問,話中的威脅意味卻極其明顯。

若是治不好,可是要殺頭的。

“不足四成。”

一行太醫冷笑,區區四成,也好意思自稱良醫?

李竹山倒是沒笑,一縷灰白乾枯的鬢發,垂在秀致細滑的太醫袍上。

大姚太醫袍,是天下無數郎中夢寐以求的榮耀。

這位五十多歲的太醫,清瘦麵上皺紋交橫,他長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沉默了半響,年輕天子握緊了莊婕妤柔嫩的手,“好。”

小太監拿來一個盂盆,眨眼功夫,盂中積了泛黑的淤血。

莊婕妤哪能忍受。

她幾次想要打斷,卻被朱楚淮攥緊了手。“愛妃,大夫正為玹兒治病,莫要心急。”

然而,四成的概率,到底是場豪賭。

宮殿內,小皇子啼哭之聲更烈。

萬木春又捏了一枚銀針,思忖應該放在哪一個合適的地方。

最終,清臒大夫手持銀針,瞄向了小皇子的顱頂。

“庸醫,住手!你做什麼?”莊婕妤大驚失色,奪去了萬木春手中的銀針。

銀針紮在厚軟地毯上,美人嬌聲怒叱,“小皇子金枝玉葉,龍血鳳髓,豈容你這賤民隨意戲弄?”

朱楚淮蹙了蹙眉,聲音冷寒凜冽,不似方才那般客氣,“大夫,朕真心相待,你為何折磨玹兒?”

“陛下,娘娘,草民衷心耿耿,絕無戲弄之意。”萬木春跪在地上,薑映真也忙跪下。

金絲被中小皇子的麵色如白雪,莊婕妤淚流滿麵。

柔美的妃子看了一眼盛血的盂盆,指尖直顫,“你這個庸醫,我的玹兒......”

如意殿,響徹了女人的長泣。

“陛下,您快將這個庸醫殺了!”

朱楚淮漆黑的瞳仁深邃,隱含一股威嚴的逼視。

年輕男人目光冷厲,掃了一眼小藥童,隨即又落在萬木春身上,“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薑映真聲音細弱,試圖安撫瘋癲的美婦,“娘娘,四成幾率,本就鋌而走險。隻是放了血......”不礙事的。

莊婕妤柳眉倒豎,愛子受苦,令她積了一肚怨氣。

“隻是放了血?”她怒視俊秀白皙的藥童,笑容有三分扭曲。

“怎麼?放血還不夠?難道,你們想要奪去玹兒的性命嗎?”

薑映真立即閉嘴。

一行太醫不動神色,眸底卻掠過一片冷嘲。

原先,他們還戰戰兢兢,以為皇帝真的從宮外請來了大羅神仙。

不過是自己嚇自己。

揭榜的人,不但醫術粗劣,腦袋也是蠢笨不堪。隻看到賞金百兩,便匆匆入了宮。

可是,皇家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上趕著送死。

幼子危在旦夕,莊婕妤心慌意亂,美婦將全部的怒火,儘數發泄在了孱弱的藥童身上。

她美目冷豔,秀豔的鵝蛋臉上劃過一絲怨毒,“你這小藥童,油嘴滑舌,莫不是想被人拔了舌頭?”

年輕天子沒有阻止。

在天子看來,殺了一位無足輕重的小藥童,正好可以恐嚇萬木春。

如若治不好玹兒,他的下場,與小藥童一樣慘烈。

幾名高大魁梧的侍衛,如鬼魅一般,從殿外閃了進來,遮擋門口的光。

頃刻間,屋內暗了幾分。

“陛下!”萬木春麵色煞白,聲音顫抖,“草民絕無戲弄之意,求聖上開恩!”

他死便死了,卻不能連累了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