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回春堂。
藥堂主人,依舊是萬木春。
堂前,有一彎橋,一株青柳。
堂簷側壁掛一旌旗,每有輕風,如萍草飄揚。
狹小的藥鋪擠滿了求藥的人。
三個月的時間,回春堂名震京郊。
那位萬大夫,妙手回春,醫者仁心。
再難的病症,隻需幾劑藥,立馬藥到病除。
沒了藥童白果,薑映真獨自一人在堂內打下手。
一切,似乎與興寧鄉的那間藥齋,彆無二致。
最令人稱道的是,醫館有位女嬌娘,美貌堪比西子。
她生得明眸善睞,如人麵桃花,若出水芙蓉,盈盈一笑,勾魂攝魄。
大姚京中,美人如雲。
在一群官家小姐,名門貴女之中,論起美貌才情,當屬兩人。
一位是光祿大夫千金——元敏嫻。
明媚爛漫,風姿綽約,如庭前芍藥,豔麗無格。
另一位是昭慶侯府嫡女——方成璁。
清冷端莊,如珠如玉,仙姿花容,不可方物。
與京中浸潤無邊富貴的兩大美人相比,這位岌岌無名的小嬌娘,似乎,有另一種天真倔強的風情。
京中不缺浪蕩子。
求藥,亦或調戲,兩撥人混雜,半真半假。
浪蕩子身穿錦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說出的話卻極為下流,“小娘子,相思怎麼醫治?”
他們三兩作伴,縱馬從鬨市至京郊,一路風塵仆仆,隻為目睹少女嬌羞無措的模樣。
稱得上衣冠禽獸。
薑映真不堪其擾,隻好暫居堂後。
京中人多,單是堂前的人,便比興寧鄉多了十幾倍。
沒了白果,萬木春一人,自是應接不暇。
少女無奈,換上了一副冷漠態度,隻管抓藥,其餘充耳不聞。
可是,薑映真到底低估了浪蕩子的下線。
“小美人,你整日冷冰冰的,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何不笑一笑?”一位華服少年,坐在堂前含情脈脈看她。
他眉目愁結,仿佛少女的冷漠態度,令他痛徹心髓。
薑映真麵容淡淡,對眼前一切見怪不怪,“公子,若沒有什麼病,還是快走,後麵還有人等著抓藥呢。”
“就是,你這登徒子,為非作歹,調戲良家姑娘,屬實不知廉恥。”一名清秀羅帛的郎君,不耐煩地推了推華服少年。
羅帛郎君模樣清秀,一副書生氣,力氣卻不小。
他神態輕蔑,自帶書生傲氣,捏起華服少年後領,將其扔到了一邊。
堂前一群人歎為觀止。
——人不可貌相!
華服少年受了委屈,白嫩的麵皮漲得通紅。少年橫眉冷掃,一雙眼睛圓瞪,宛如銅鈴。
羅帛郎君坐得端正,一門心思放在這位楚楚動人的少女身上。
他將一食盒放在櫃台上,情誼綿綿道,“姑娘,這是天下庵的芙蓉酥,你要不要嘗一嘗?”
薑映真的太陽穴嗡嗡作響。
少女歎息扶額。
這兩人,生龍活虎,神采奕奕,絕非為看病而來。
倒是來挑事的。
薑映真深吸了一口氣,儘量笑得柔和,“多謝好意,我......”不要。
少女婉拒的話還沒說出口。
身後,那名華服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仆從趕忙攙扶。
華服少年俊臉扭曲,扯高了喉嚨,“你是誰?膽敢這樣對本公子講話?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羅帛郎君平心氣和,搖了搖頭,“不知道。”
華服少年一口血卡在了嗓子眼,他使出渾身力氣,報出家門,“我爹可是建安門巡檢!你是哪家人?還不報上姓名?”
“在下巴中人士,入京水土不服,來此抓藥。”羅帛郎君輕搖折扇,一副謙謙君子作派。
圍觀百姓,睨了兩人一眼,麵上十成十的輕蔑。
一個九品官家子,一個外鄉弱書生。
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薑映真:......
“正好,本公子拳腳穩健,保證讓你服服帖帖!”華服少年表情倨傲,他眯了眯眼,刻薄地打量羅帛郎君。
一位窮酸書生,也敢擾他雅興?
作死!
兩家公子針鋒相對,掠起袖袍便動手。
各自的仆從,也是毫不相讓。
霎時間,幾人鼻青臉腫,打得難舍難分。
最後,還是附近的衙役趕來,製止了這場鬨劇。
官家子與弱書生,捂著泛青的臉,罵罵咧咧地離開。
這般動靜,自是驚擾到了萬木春。
一日,萬木春神色凝重,給了她一個青瓷瓶。
“萬郎中,這是什麼?”薑映真微微一怔,視線落在萬木春手中的瓷瓶。
“薛姑娘,先前是我考慮不周。近日,為你帶來了困擾。”萬木春抬眸,迎上少女疑惑的目光。
“這是易容藥,可以遮掩原本的容貌。”
少女的容貌,如同一朵明晃晃的花,自令旁人覬覦。若沒有能力保護,勢必會造成深重災難。
“易容藥?”薑映真清透的瞳孔輕輕一縮,她將青瓷瓶捏在手中,唇邊勾起一抹興味。
世上還會有如此神奇的靈藥?
隻要服上一顆,便會掩蓋原先的容貌。
“萬郎中,我......或許用不到。”薑映真輕笑,認為萬木春過於嚴峻。
大不了,她以紗遮麵。
遠遠沒到非易容藥不可的地步。
“薛姑娘,你放心,此藥無害,絕不會毀容。”萬木春見少女拒絕,以為她擔心有毒,便道,“一顆藥的效用,可以維持半年。”
半年之內,萬木春必會見到那位故交。屆時,薑映真也會離開京城。
遠遠不用浪費一顆藥。
薑映真終究沒有服藥。
日子如流水,又過了月餘。
薑映真在回春堂待得生悶,忽然想要出去走一走。
這座繁華京城,薑映真雖待了幾年,可卻是個陌生人。
上輩子,她在侯府,平日足不出戶,稱得上“人地兩疏”。
薑映真隻能憑模糊印象,走到了一處城門下。
城北,遠福門下,人.流攢動,紙張翻飛,貼滿了官府告示。
譬如,選撥宮女,緝拿要犯,調動菜價,斬殺死囚,哪家大戶添丁設宴,哪家少爺千金喜結良緣。
紅白喜事,喜怒哀愁,京中大小事,全聚在這麵告示牆上。
通通一覽無餘。
少女身形纖纖,站在告示牆邊。
她將上麵的告示從頭掃到尾,不肯放過一絲一毫。
這些告示,都是她了解大姚京城的珍貴信訊。
一炷香後,少女揉了揉眼,心中有了數。
現在,是大姚嘉定二十七年初秋。
一年前,老皇帝駕崩,新皇即位。
有趣的是,在一堆皇子公主中,新皇極不受寵。他能登基,全靠端妃娘娘提拔。
新皇與端妃,並非母子。
這位端妃也無子嗣,她雖位列四妃,卻生性淡泊,賢良淑德,與世無爭,深得一眾妃嬪愛戴。
老皇病重,太子早夭,這麼多年,儲君之位遙遙未定。
上至皇後貴妃,下至美人采女,紛紛尋找合適靠山。
此次嫡變,無人關心端妃。她卻隻身入局,獨選十七皇子。
事實證明,端妃眼光很是毒辣。
不受寵的皇子,奪嫡成功,搖身一變成為大姚新皇。
而端妃押中了寶,坐擁無邊榮華,封為大姚當今太後。
薑映真盯著告示欄,不由得出了神。
上一世,侯府受邀參加宮宴,長姐和嫡母私下聊起了此事。
當時,天子新納了一位昭儀。昭儀貌美跋扈,作風奢靡,吃穿用度,百般精細。
單是一餐飯,便花了百兩白銀。
饒是富貴皇家,也經不起這般折騰。太後不滿,斥責了幾句,昭儀便跑到皇帝麵前哭泣。
一邊是有恩的貴人,一邊是心愛的寵妃。
新皇左右為難,隻得克扣昭儀俸祿,罰其抄寫佛經賠罪。
婆媳兩人,總有一股陰火,七拱八翹,相處若即若離。
昭儀養了一隻長尾貓,性格隨主人,跋扈乖張。昭儀住在東宮的承恩殿,太後住在西宮的清心殿。
誰成想,貓從東宮跑到了西宮,咬傷了太後的一隻鸚鵡。
太後氣出了病。
天子發怒,將昭儀貶為采女,連夜去清心殿賠罪,卻被太後拒之門外。
長姐捏帕嬉笑,終究不是親生的,該受的氣免不了。
薑映真無意聽到,驚得打翻了茶盞。
議論天子和太後,可謂犯大不韙。
長姐和嫡母齊齊變了臉色,罰了她十棍,勒令其閉門兩月,生怕薑映真走露風聲。
重活一世,再看這場奪嫡之變,仍覺新奇。
淡泊的妃嬪,被冷落的皇子。
在外人看來,極不相乾的兩人,背地裡雙雙聯手,曆經一場血變,成了大姚的贏家。
其中詭譎波折,也隻有當事人知曉。
忽地,少女的視線,落在一處朱文告示上。
——“宮中五歲皇子急症,危在旦夕,天子憐愛幼子,如得良醫,事後必賞百兩。”
上麵朱筆批了個“急”字。
加急的告示!
薑映真抿了抿唇,太醫院名醫如雲,也治不好這位小皇子嗎?
“哎呀,這告示貼了三日,怎麼會沒有人揭榜呢?”
這時,幾位看客悠哉走來,也盯著同一張告示,互相議論。
一人搖頭,“這可是天子皇家,誰敢嫌命長戲弄?稍有不慎,可是要殺頭的。”
江湖術士,大多隻為騙財,卻不想丟命。對此重金懸賞,隻能往而興歎。
灰衣男人長歎一聲,惋惜道,“不知道那位小皇子,能否等到良醫?”
五歲的小孩子,一場風寒便會奪半條命,若遇上了急症,保不齊......
同伴用手肘狠狠推搡,“噓,小聲點兒。這麼說,你不要命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
幾人的話,通通落到了一旁的衙役耳中。
衙役手執佩劍,麵色凶狠,“你們幾個家夥,大庭廣眾之下,膽敢胡言亂語,是不是想誅九族?”
幾人麵色悻悻,忙灰溜溜地滾蛋。
這般一鬨,告示牆前,獨留薑映真一人。
少女容貌俏麗,十七八歲年紀。一雙清潤杏眸,盈盈若水,映出世間芳華。
衙役看得一怔,以為她是哪家貪玩出逃的小姐。
他將佩劍入鞘,斂了七分鐵青麵色,好聲好氣道,“小姐,您若無聊,不妨去城內逛一逛,天子急求良醫為小皇子治病呢。”
薑映真收回視線,輕聲問,“官爺,良醫還沒找到嗎?”
“哪有那麼快?”衙役抓耳撓腮,不知該怎麼回答少女的問題。
他匆匆瞥了周圍一眼,壓低聲音道,“我聽說,小皇子現在全靠人參吊著一口氣。”
薑映真大驚失色,不可思議地望向衙役。
果然很嚴重。
萬郎中醫術精妙,年少輕狂,曾有侍奉天子的壯誌。
可惜造化弄人,偶遇變故,長居吳川二十載。
薑映真的眸中閃過一絲惋惜,她抬起腦袋,定定注視這麵急令。
如若治好皇子,萬木春也能了卻年少心願,待在天子近旁。
不失為一個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