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氣候濕潤,最不缺的就是雨水。
某一日,薑映真忽地驚覺,一直傍身的銀匕首,冰涼的刀鞘生出了一縷暗紅的鏽。
銀刃遇濕邪,極易生鏽。
薑映真深吸了一口氣。
她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心底深處的一陣尖銳的慌措。
仿佛,有什麼要徹底失去似的。
少女指尖輕顫,她握著冷涼的匕首,跑去回春堂。
薑映真找了祛濕的藥粉,將匕首放在一個木匣,不敢再隨身攜帶。
唯恐弄壞一絲一毫。
白果看在眼裡。
小藥童心中腹誹,匕首的主人,莫非對於薑姑娘來說十分重要?
他曾經也見過,銀質刀鞘,通體泛冷亮的光芒,精美絕倫。
短匕,比普通匕首要小幾厘。
僅有寸餘。
刃麵狹而銳,好似一片細長的柳葉。
刃尖細,淬有一縷犀利的冷光。隻要一亮出來,便會霸道地占有所有人的目光。
絕不像是興寧鄉能買到的刀柄。
饒是城西的鐵鋪,打了幾十年鐵的師傅,也做不出如此精巧鋒銳的匕首。
白果納罕,薛姑娘外表柔弱溫柔,手無縛雞之力,她為何會攜一柄凶器傍身?
白果對薑映真說,薛姑娘,你的匕首鋒銳,用來切藥一定很好。
薑映真神色微妙地睨了他一眼。
隨即,少女將銀匕首揣進懷中,裹得嚴實。
白果訕訕地笑了笑。
他隻是開個玩笑,薛姑娘這麼認真做什麼?
觀音橋下,那麵寫有“回春堂”的旌旗,不知怎的,莫名其妙不見了蹤跡。
饒是掃了幾圈,也找不到那麵旌旗。
旌旗是招牌。
招牌不翼而飛,兆頭未免不好。
雖說在吳川,回春堂的招牌響當當,壓根不需要那麵旌旗。
薑映真輕笑,“白果,今日沒有風,旌旗怎麼會被吹得不見?”
白果支支吾吾,“掉了就掉了,反正以後也用不到。”
薑映真不明其意,皺了皺眉,“白果,你說什麼?”
少女黑眸如星,瞳孔清透,直勾勾地注視他。
怎麼會用不到呢?
白果悄悄拉過她,壓低聲音,“薛姑娘,你不知道麼?萬先生要離開吳川了。”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直給薑映真當頭一擊。
薑映真後背僵直,愣在了原地。
因為過於驚詫,那雙清澈的眸,如同疾風擾亂平謐的水麵,逐漸覆上了七分茫然。
少女喃喃低語,“離開……那萬郎中又會去哪裡呢?”
“不知道,”白果搖了搖頭。
“我聽阿娘提起過,萬先生不是吳川人,二十年前偶然到了這裡,然後就再也沒離開。”
薑映真圓眸陡然睜大,她抬起眼簾,錯愕地看向白果。
這一刻,薑映真才知曉。
萬木春不是吳川人!
既然不是本地人,那二十年,他為什麼會一直待在這裡不走?
白果沉浸在自己的話中,繼續道,“先生醫術精妙,藥價便宜,二十年,勤懇治病救人。吳川百姓,感念他的恩德。”
“全仗先生垂青,我才能入回春堂學醫。”
提起當學徒這件事,白果仍覺榮幸之至。萬木春醫者仁心,願意收留他。
可惜他資質愚鈍,不得萬木春精髓。八年內,白果一直添亂胡為。
“先生若是走了,這間藥堂怎麼辦?”薑映真問他。
白果一問三不知,又是迷茫地搖了搖頭。
藥童揉了揉太陽穴,“哎呀,薛姑娘,先生自有分寸,我們兩人還是不要想了。這幾天,我的腦殼好痛。”
自從白果告知了她關於萬木春要離開的事情,回春堂成了薑映真最大的惦念。
回春堂是萬木春多年的心血。
縱使他決意離開吳川,總歸應將回春堂交到合適的人手中。
又一日,回春堂外,來了幾個人。
是興寧鄉的裡正王遠餘和幾名皂衣衙役。
還有一名中年大夫。
“鄙人免姓荊,多謝裡正大人和萬郎中信賴,我會守好這間藥堂,造福興寧鄉百姓。”荊大夫容貌淳樸,彎腰向其餘人一一道謝。
這名荊大夫,醫術比不上萬木春,卻也不錯。
由於沒有自己的醫館,他平日多去山中尋醫問診。
王遠餘強撐一副笑,心中卻似刀絞般痛楚。“荊大夫,這些藥,可都是萬郎中的心血。”
回春堂內,藥櫃琳琅滿目,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草。
在疫病之際,乾枯的草藥,成了救人的仙丹。
荊大夫受寵若驚,“萬前輩,日後,荊某必兢兢業業,經營藥堂,不敢有一絲輕懈。”
萬木春和荊大夫,都是鄉中鼎鼎有名的郎中。他雖準允萬木春請求,引薦荊大夫看守藥堂。
但其實,他不大樂意放其離開。
若是興寧鄉再鬨瘟疫,除了萬木春,又有誰能為他解憂呢?
薑映真和白果,站在一旁,默默地目睹一切。
白果衝少女擠眼,眸中道,薛姑娘,你看吧,我就說了,萬先生自有分寸。
藥童模樣無邪,似是打賭贏了一般,眉梢洋溢輕快的喜色。
薑映真覺得,白果雖比她大兩歲,卻很幼稚。
荊大夫是位靠譜敦厚的郎中,既然萬木春和裡正相信他。
那麼,事情便有了最好的結局。
往後,她和白果,還會如先前一樣,在藥堂內為荊大夫打下手。
藥堂有了新主人。
薑映真和白果,也到了與萬木春分彆的時候。
薑映真垂眸,暗自醞釀與其道彆的話。
少女側臉柔和,氤氳在橘色燭火中,一雙黑亮的眸子,浸了星星點點的哀傷。
齊劉氏和萬木春,兩位待她極好的長輩,一個已歸西成朽,一個欲遠走他鄉。
薑映真咬唇,鼻尖泛了一股酸澀。
萬木春的目光掃向她,問道,“薛姑娘,你要離開吳川嗎?”
薑映真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少女抬眸,杏眸的水光盈盈,“郎中,您說什麼?”
萬木春斂眉,打量堂內。
藥櫃,燈盞,書冊,戥星,鬥譜,草藥。
所有的物件,一點一點地,凝聚成萬木春心酸的回憶。
——“薛姑娘,我並非吳川人。與你一樣,遭遇叛亂,無奈暫居於此。這一晃,就是二十載。”
薑映真不作聲,安靜聽他敘述過往。
儘管,有些事,白果已經告訴了她。
“我有一位年少故交,他也是一名大夫。在姑娘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們曾約好,若有機會,必再相見。”
見慣生死離彆的冷漠大夫,提起故交,麵上竟浮了幾分淺淡的笑。
薑映真怔怔地盯著他,“先生的故交?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約定的地方嗎?”
“當然。”萬木春篤定。
“他不會忘記。”
難得見到他如此堅硬的語氣。
薑映真暗道,看來,這位故友,與萬木春情誼深厚。
“所以,我決定離開吳川。”
人一過花甲,又有多少餘歲可活?
萬木春交代回春堂,不過是,趁早料理自己的後世。
回春堂是他的心血,一時半會兒,他竟有幾分不舍。
“薛姑娘,你想要離開吳川嗎?”萬木春又問了一模一樣的話。
萬木春私以為,少女年歲尚輕,不是吳川人,絕不該拘泥於此。
薑映真回答,“郎中您去哪裡,弟子就去哪裡。”
時光如白駒過隙。
不知不覺,她已在吳川待了三年有餘。
原先的慈祥婦人,一路上對她頗多關照。
齊劉氏不願更名改姓。
落葉應歸根。
即便婦人在夢中,也想離開吳川,回到五塘鄉。
三年之前,婦人與少女,一無所有,顫顫地推開了桂花巷的木門。
如今,院外籬笆爬滿了牽牛花。
隻剩她一人。
對於是否離開嶺南,她心中的願望已不強烈。
或走或留,淡然處之。
不過,薑映真倒很好奇。
萬木春的故交,究竟是什麼人物,令他這般惦念年少情誼?
清晨,薑映真和萬木春收拾行囊,乘坐了一輛柴車離開。
白果與荊大夫來送彆。
八年的學徒情誼,萬木春叮囑他,“白果,以後你做事要機靈一點兒。”
當初,這名被自己選中的藥童,起先三個月,炒壞了許多藥材。
萬木春無可奈何,隻說白果腦袋透風又漏水,是個沒嘴的悶葫蘆。
萬木春教他識字,他學了就忘,跟一陣風似的,隻受罰卻不長記性。
雖然,現在的白果仍是呆頭呆腦,訥言少語,不太靈光。
白果抿唇一笑,笑容發酸,眸中閃爍淚光,“萬先生,您和薛姑娘既要離開,那麼,一路保重。”
他這一輩子,隻會待在興寧鄉,照顧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以後,他會像吳川山中的花草樹木一樣。
開花結果,娶妻生子,待秋風一吹,葉片漸黃,枯萎凋零。
垂暮之年,享受一段短暫的子孫之樂。
最後,撒手人寰。
薑映真與萬木春,帶的盤纏足夠。
輾轉了半個月,兩人仍在趕路,還不見那位故人蹤跡。
薑映真好奇,便問了一句,“萬郎中,您的那位故交,在哪裡?”怎麼還沒到呢?
萬木春正與車夫閒聊,轉身回應她,“京城。”
薑映真腦袋轟地一下,一股無邊寒意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令她整個人墜在冰冷的雪窟之中。
“京城?”薑映真還沒說話,車夫便大呼小叫了起來。
“京城好呀!”
薑映真臉色慘白如紙,孱弱的身軀僵硬成了一條直線。
少女心道,一點兒也不好。
“大姚京中,九衢三市風光麗,八街十陌衢洞達。衢路平正,正相經緯。好地方!”車夫看兩人的眼光,立馬就不一樣了。
薑映真的鬢邊生出了細密的虛汗,她的心臟砰砰,似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似的。
少女袖中的指節泛白,她掃了一眼四周,猶豫要不要下車。
車夫語氣不滿,揚了揚手中的韁繩,“我是車夫,你們怎麼還藏著掖著?”
是呀,怎麼不早說?
萬木春醫術精湛,身為他的故交,自是不會差到哪裡去。
十七八歲,正是年少氣盛的年紀。
證道之地,必是侍奉天子近旁。
——大姚京城!
萬木春注意到少女的怪異變化,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蹙眉道,“薛姑娘,你怎麼了?”
薑映真麵色虛弱,回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話,“沒什麼。”
“萬郎中去哪裡,弟子就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