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二) 京城?京城!……(1 / 1)

吳川氣候濕潤,最不缺的就是雨水。

某一日,薑映真忽地驚覺,一直傍身的銀匕首,冰涼的刀鞘生出了一縷暗紅的鏽。

銀刃遇濕邪,極易生鏽。

薑映真深吸了一口氣。

她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心底深處的一陣尖銳的慌措。

仿佛,有什麼要徹底失去似的。

少女指尖輕顫,她握著冷涼的匕首,跑去回春堂。

薑映真找了祛濕的藥粉,將匕首放在一個木匣,不敢再隨身攜帶。

唯恐弄壞一絲一毫。

白果看在眼裡。

小藥童心中腹誹,匕首的主人,莫非對於薑姑娘來說十分重要?

他曾經也見過,銀質刀鞘,通體泛冷亮的光芒,精美絕倫。

短匕,比普通匕首要小幾厘。

僅有寸餘。

刃麵狹而銳,好似一片細長的柳葉。

刃尖細,淬有一縷犀利的冷光。隻要一亮出來,便會霸道地占有所有人的目光。

絕不像是興寧鄉能買到的刀柄。

饒是城西的鐵鋪,打了幾十年鐵的師傅,也做不出如此精巧鋒銳的匕首。

白果納罕,薛姑娘外表柔弱溫柔,手無縛雞之力,她為何會攜一柄凶器傍身?

白果對薑映真說,薛姑娘,你的匕首鋒銳,用來切藥一定很好。

薑映真神色微妙地睨了他一眼。

隨即,少女將銀匕首揣進懷中,裹得嚴實。

白果訕訕地笑了笑。

他隻是開個玩笑,薛姑娘這麼認真做什麼?

觀音橋下,那麵寫有“回春堂”的旌旗,不知怎的,莫名其妙不見了蹤跡。

饒是掃了幾圈,也找不到那麵旌旗。

旌旗是招牌。

招牌不翼而飛,兆頭未免不好。

雖說在吳川,回春堂的招牌響當當,壓根不需要那麵旌旗。

薑映真輕笑,“白果,今日沒有風,旌旗怎麼會被吹得不見?”

白果支支吾吾,“掉了就掉了,反正以後也用不到。”

薑映真不明其意,皺了皺眉,“白果,你說什麼?”

少女黑眸如星,瞳孔清透,直勾勾地注視他。

怎麼會用不到呢?

白果悄悄拉過她,壓低聲音,“薛姑娘,你不知道麼?萬先生要離開吳川了。”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直給薑映真當頭一擊。

薑映真後背僵直,愣在了原地。

因為過於驚詫,那雙清澈的眸,如同疾風擾亂平謐的水麵,逐漸覆上了七分茫然。

少女喃喃低語,“離開……那萬郎中又會去哪裡呢?”

“不知道,”白果搖了搖頭。

“我聽阿娘提起過,萬先生不是吳川人,二十年前偶然到了這裡,然後就再也沒離開。”

薑映真圓眸陡然睜大,她抬起眼簾,錯愕地看向白果。

這一刻,薑映真才知曉。

萬木春不是吳川人!

既然不是本地人,那二十年,他為什麼會一直待在這裡不走?

白果沉浸在自己的話中,繼續道,“先生醫術精妙,藥價便宜,二十年,勤懇治病救人。吳川百姓,感念他的恩德。”

“全仗先生垂青,我才能入回春堂學醫。”

提起當學徒這件事,白果仍覺榮幸之至。萬木春醫者仁心,願意收留他。

可惜他資質愚鈍,不得萬木春精髓。八年內,白果一直添亂胡為。

“先生若是走了,這間藥堂怎麼辦?”薑映真問他。

白果一問三不知,又是迷茫地搖了搖頭。

藥童揉了揉太陽穴,“哎呀,薛姑娘,先生自有分寸,我們兩人還是不要想了。這幾天,我的腦殼好痛。”

自從白果告知了她關於萬木春要離開的事情,回春堂成了薑映真最大的惦念。

回春堂是萬木春多年的心血。

縱使他決意離開吳川,總歸應將回春堂交到合適的人手中。

又一日,回春堂外,來了幾個人。

是興寧鄉的裡正王遠餘和幾名皂衣衙役。

還有一名中年大夫。

“鄙人免姓荊,多謝裡正大人和萬郎中信賴,我會守好這間藥堂,造福興寧鄉百姓。”荊大夫容貌淳樸,彎腰向其餘人一一道謝。

這名荊大夫,醫術比不上萬木春,卻也不錯。

由於沒有自己的醫館,他平日多去山中尋醫問診。

王遠餘強撐一副笑,心中卻似刀絞般痛楚。“荊大夫,這些藥,可都是萬郎中的心血。”

回春堂內,藥櫃琳琅滿目,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草。

在疫病之際,乾枯的草藥,成了救人的仙丹。

荊大夫受寵若驚,“萬前輩,日後,荊某必兢兢業業,經營藥堂,不敢有一絲輕懈。”

萬木春和荊大夫,都是鄉中鼎鼎有名的郎中。他雖準允萬木春請求,引薦荊大夫看守藥堂。

但其實,他不大樂意放其離開。

若是興寧鄉再鬨瘟疫,除了萬木春,又有誰能為他解憂呢?

薑映真和白果,站在一旁,默默地目睹一切。

白果衝少女擠眼,眸中道,薛姑娘,你看吧,我就說了,萬先生自有分寸。

藥童模樣無邪,似是打賭贏了一般,眉梢洋溢輕快的喜色。

薑映真覺得,白果雖比她大兩歲,卻很幼稚。

荊大夫是位靠譜敦厚的郎中,既然萬木春和裡正相信他。

那麼,事情便有了最好的結局。

往後,她和白果,還會如先前一樣,在藥堂內為荊大夫打下手。

藥堂有了新主人。

薑映真和白果,也到了與萬木春分彆的時候。

薑映真垂眸,暗自醞釀與其道彆的話。

少女側臉柔和,氤氳在橘色燭火中,一雙黑亮的眸子,浸了星星點點的哀傷。

齊劉氏和萬木春,兩位待她極好的長輩,一個已歸西成朽,一個欲遠走他鄉。

薑映真咬唇,鼻尖泛了一股酸澀。

萬木春的目光掃向她,問道,“薛姑娘,你要離開吳川嗎?”

薑映真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少女抬眸,杏眸的水光盈盈,“郎中,您說什麼?”

萬木春斂眉,打量堂內。

藥櫃,燈盞,書冊,戥星,鬥譜,草藥。

所有的物件,一點一點地,凝聚成萬木春心酸的回憶。

——“薛姑娘,我並非吳川人。與你一樣,遭遇叛亂,無奈暫居於此。這一晃,就是二十載。”

薑映真不作聲,安靜聽他敘述過往。

儘管,有些事,白果已經告訴了她。

“我有一位年少故交,他也是一名大夫。在姑娘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們曾約好,若有機會,必再相見。”

見慣生死離彆的冷漠大夫,提起故交,麵上竟浮了幾分淺淡的笑。

薑映真怔怔地盯著他,“先生的故交?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約定的地方嗎?”

“當然。”萬木春篤定。

“他不會忘記。”

難得見到他如此堅硬的語氣。

薑映真暗道,看來,這位故友,與萬木春情誼深厚。

“所以,我決定離開吳川。”

人一過花甲,又有多少餘歲可活?

萬木春交代回春堂,不過是,趁早料理自己的後世。

回春堂是他的心血,一時半會兒,他竟有幾分不舍。

“薛姑娘,你想要離開吳川嗎?”萬木春又問了一模一樣的話。

萬木春私以為,少女年歲尚輕,不是吳川人,絕不該拘泥於此。

薑映真回答,“郎中您去哪裡,弟子就去哪裡。”

時光如白駒過隙。

不知不覺,她已在吳川待了三年有餘。

原先的慈祥婦人,一路上對她頗多關照。

齊劉氏不願更名改姓。

落葉應歸根。

即便婦人在夢中,也想離開吳川,回到五塘鄉。

三年之前,婦人與少女,一無所有,顫顫地推開了桂花巷的木門。

如今,院外籬笆爬滿了牽牛花。

隻剩她一人。

對於是否離開嶺南,她心中的願望已不強烈。

或走或留,淡然處之。

不過,薑映真倒很好奇。

萬木春的故交,究竟是什麼人物,令他這般惦念年少情誼?

清晨,薑映真和萬木春收拾行囊,乘坐了一輛柴車離開。

白果與荊大夫來送彆。

八年的學徒情誼,萬木春叮囑他,“白果,以後你做事要機靈一點兒。”

當初,這名被自己選中的藥童,起先三個月,炒壞了許多藥材。

萬木春無可奈何,隻說白果腦袋透風又漏水,是個沒嘴的悶葫蘆。

萬木春教他識字,他學了就忘,跟一陣風似的,隻受罰卻不長記性。

雖然,現在的白果仍是呆頭呆腦,訥言少語,不太靈光。

白果抿唇一笑,笑容發酸,眸中閃爍淚光,“萬先生,您和薛姑娘既要離開,那麼,一路保重。”

他這一輩子,隻會待在興寧鄉,照顧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

以後,他會像吳川山中的花草樹木一樣。

開花結果,娶妻生子,待秋風一吹,葉片漸黃,枯萎凋零。

垂暮之年,享受一段短暫的子孫之樂。

最後,撒手人寰。

薑映真與萬木春,帶的盤纏足夠。

輾轉了半個月,兩人仍在趕路,還不見那位故人蹤跡。

薑映真好奇,便問了一句,“萬郎中,您的那位故交,在哪裡?”怎麼還沒到呢?

萬木春正與車夫閒聊,轉身回應她,“京城。”

薑映真腦袋轟地一下,一股無邊寒意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令她整個人墜在冰冷的雪窟之中。

“京城?”薑映真還沒說話,車夫便大呼小叫了起來。

“京城好呀!”

薑映真臉色慘白如紙,孱弱的身軀僵硬成了一條直線。

少女心道,一點兒也不好。

“大姚京中,九衢三市風光麗,八街十陌衢洞達。衢路平正,正相經緯。好地方!”車夫看兩人的眼光,立馬就不一樣了。

薑映真的鬢邊生出了細密的虛汗,她的心臟砰砰,似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似的。

少女袖中的指節泛白,她掃了一眼四周,猶豫要不要下車。

車夫語氣不滿,揚了揚手中的韁繩,“我是車夫,你們怎麼還藏著掖著?”

是呀,怎麼不早說?

萬木春醫術精湛,身為他的故交,自是不會差到哪裡去。

十七八歲,正是年少氣盛的年紀。

證道之地,必是侍奉天子近旁。

——大姚京城!

萬木春注意到少女的怪異變化,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蹙眉道,“薛姑娘,你怎麼了?”

薑映真麵色虛弱,回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話,“沒什麼。”

“萬郎中去哪裡,弟子就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