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川,興寧鄉,一如既往。
鐵鋪前,火爐猩紅,鐵花四濺。
打鐵匠赤.裸上身,掄起錘子箍桶、打鐵。
簪花的小貨郎肩挑扁擔,穿巷而過。
吳川地勢臨海,天氣好時,漁民背著魚簍,來到鬨市販賣快斷氣的海魚。
市井上,熙熙攘攘,響徹一陣討價還價之聲。
初秋,蘆荻初花,楓葉漸染。
吳川的暑氣稍微退了三分,匿藏葉間的鳴蟬漸消聲跡。
薑映真與白果在後院,碾磨藥材,皂衣衙役卻來了回春堂。
“薛姑娘,梅州的信。”衙役將一封信函交到少女手中,“今天中午才到的,我一見是姑娘您的,就趕忙送來了。”
薑映真頷首,向他道謝,“有勞。”
“薛姑娘,這是誰給你的信?”白果要藥材堆裡出來,見到少女手中捏著一封信。
他盯著信函,奈何大字不識幾個,半天也沒瞧出什麼名堂。
薛姑娘雖是外鄉人,但她已待在吳川兩年,平日不曾出院門,除了回春堂,便是桂花巷。
何況,薛姑娘認識的人,不都在興寧鄉嗎?
他,萬郎中,齊劉氏,裡正大人,官府衙役。
除此之外,還有誰會寄信呢?
函封精致,信口塗了一層蜜蠟,以防被人拆毀。
薑映真輕輕啟封信箋,一張單薄的白麻紙。上麵寫有三行話,落筆人正是遠在梅州的霍道然。
字跡瘦勁清峻,工穩瀟灑,卻力透紙背。
薑映真掃了信函一樣,不知看到了什麼,少女櫻唇微啟,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白果見狀,急促問了一句,“怎麼了?”
少女黛眉微蹙,雙眸仍定格在白麻紙上的幾行字。
“薛姑娘,吳川半年,有勞照拂,恩深似海,在下銘記於心。將來,若姑娘有為難之處,儘可去京城霍府找我。”
少女這副認真的神色,倒令一旁的白果提心吊膽。
可憐,藥童看不懂信箋內容,隻能乾著急。
他額心冒汗,忍不住問,“薛姑娘,我不識字,你不要戲弄我,莫非又有梅州之人來找麻煩?”
一年前,惡吏時一展奉命來到興寧鄉,鬨得鄉鎮雞飛狗跳。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白果仍擔驚受怕,唯恐再見奸惡之徒。
薑映真搖了搖頭,將信箋折好,收回信封裡。“沒什麼,不是他,是那名大公子。”
白果瞳孔微微一震,清秀的麵上浮上幾分迷茫不解的神色。
大公子?
白果愣了半天,腦中才緩緩勾勒一個模糊的光影。
一抹輕盈白紗遮住雙眸,年輕男子身姿若修竹。他手執木杖,身邊常伴一名小書童跟隨。
給薛姑娘寫信的人,是那名淒慘狼狽的大公子?
這......著實出乎意料。
“他的命倒算硬......”白果嘟囔。
原本,他還想,大公子孱弱多病,沒了薛姑娘和萬郎中,此行遠去梅州,相隔七百裡,怕是熬不過遙遙長途。
薑映真失笑,以為他對霍道然有所不滿,無奈道,“他說感謝萬郎中好意,眼疾已經恢複,人家已經離開梅州回家去了。”
他既寄來這樣一封信,想必已被傳召回京。
白果再也忍不住。
藥鋪的後院,隻有少年少女兩人。
小藥童噘了噘嘴,心底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毫無保留地灑出,“萬先生說了,眼疾終會痊愈,那書童卻不信,隔三岔五便會跑來問我。 ”
“好不煩人!信不過我,總得相信萬先生吧?”起初幾次,白果還願意解釋。
後來,平白上門求藥,白果懶得搭理。
待那書童再問,白果隻是冰冷一句話,愛信不信,出門右轉,慢走不送。
書童氣得直跺腳,麵上慍怒,痛罵,庸醫!
白果與平白的矛盾,薑映真一概不清楚。
不過,平白私下裡,也偷偷拽著她的袖角,詢問同樣的話。
薑映真脾氣柔軟,即便是同樣的問題,彆人問她多少次,隻要她知曉答案,必會不厭其煩告訴對方。
兩人之中,書童平白倒成了不耐煩的那個。
薛姑娘,你好沒誠意,每次我問你,你隻用同樣的話搪塞我。
我家大公子,神仙一般的人物,絕不能沉寂於嶺南。
薑映真顧不上生氣,安慰他,絕不會的。
畢竟,你家大公子吉人天相,可是未來大姚的赫赫權臣呢。
花逢時發,否極泰來。
山重水複疑無路,撥雲見日終有光。
這一切都不算什麼。
書童眼睛哭紅,他的手臂,還有煎藥燙出的水泡。
薑映真想要給他藥膏,卻見書童抹淚走遠。
薑映真:......?
唉。
提起主仆兩人,藥童便有一股火氣。
這股火氣,積攢了兩年,一時半會兒,難以徹底消除。
藥童白果兀自抱怨,喋喋不休。
薑映真不作聲,靜靜地傾聽白果的訴怨。
末了,白果罵得疲累。
後院,柚子樹枝葉青鬱,秋風習習,院內總歸有三分清寧。
趁他喝茶的功夫,少女嗓音輕盈,略帶遲疑地問了一句,“他是不是一個人來的?”
白果點頭,“當然,生怕他家大公子知道。”
薑映真默然。
論起衷心,平白當之無愧。
深冬,十二月。
嶺南是沒有雪的。
對此,薑映真驚喜連連。
平日的清河村,早已白雪皚皚,一片雪色。山野河邊的草木,掉光了葉子,獨自佇立北風中,蕭瑟荒涼。
山渠溝道,荒林野徑落滿了雪,以及一串長長的腳印。
五裡之內,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萬物俱寂。
而彼時的吳川,卻是另一副奇特模樣。
青山連綿,滿目翠意。遠山重疊,雲霧迢迢。
傍晚,空山沉寂,水月俱沉。
似乎,吳川沒有冷冬。
鄰居家的院牆,生了一棵山茶樹,枝上綴滿了紅色的花朵。
微風輕拂,清香沁人。
齊劉氏終究適應不了嶺南氣候,饒是薑映真為她煎藥,每日不曾間斷,婦人身體愈發不好。
薑映真的第六感一貫很準。
她和齊劉氏,在吳川已經兩年,這麼長的時間,按理說,早該適應當地氣候。
然而,婦人蒼灰麵色,精神懨懨,似乎告訴她一個糟糕的答案。
隻是,少女不敢信,不願信。
一日清晨,婦人吐了血,汙血浸濡了衣衫。
空中彌漫一股血腥氣。
在那一瞬,薑映真的喉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利爪掐緊,令她喘不過氣來。
少女手腳冰涼,嘴唇泛白,她一路疾跑,推開了回春堂的門。
萬木春醫術精湛,待他把脈之後,塵埃落定。
支開婦人,薑映真抬眸,杏眸似一泓清水,心中惴惴,緊張地看向他。
之前,薑映真也為齊劉氏把脈。
她的醫術雖不如萬木春,但齊劉氏身體如何,她心中已有了大概。
然而,當一個人在無助的時候,絲毫不願鐵定的答案。
他們隻希望,有一個人能站出來,反駁自己的預感。
最好,旁人說出的話,正是自己一直祈禱的期盼。
可惜,吉音未至。
萬木春搖了搖頭,殘酷地擊碎少女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絕脈。
沒多少餘歲可活。
少女的雙眸陡然睜圓了,一股寒意沿著脊背,逐漸蔓延到四肢,在腦中劈啪作響,令她如墜冰窖。
萬木春的醫術精妙,他既這樣說,也就意味著,齊劉氏時日不多。
“郎中,您......說什麼?”薑映真嘴唇翕動,淺亮如星的瞳孔竟變得空洞灰敗。
萬木春沉默不語。
少女心如死灰,眼前的一切,頃刻間坍塌粉碎,成了一片灰暗的廢墟。
齊劉氏待她極好,若沒有了她,自己又該這麼辦?
薑映真的聲音弱不可聞,喃喃道,“真的......沒救了嗎?”
萬木春見不得小徒弟傷心,他雖救不了人,令婦人多活幾日,還是可以辦到。
他開了幾副藥,薑映真捧著藥,如得仙丹,絲毫不敢輕視。
服了湯藥,齊劉氏麵色不再灰白。
婦人在院中刺繡,她一笑,眼尾便堆了花。
彼時,陽光正好,婦人的清瘦臉龐也染了兩分紅潤。
隻是如此,薑映真喜上眉梢,以為齊劉氏挺過來了。
萬木春卻明白,一切不過是回光返照。
一日午後,少女穿了一件薄衫,身形緩緩,扶著齊劉氏在河邊漫步。
以往十二月,沈水冰冷,河麵覆上一層薄冰。
若去河邊浣衣,溪水刺骨,凍得一雙手泛青,手指冰涼若雪,好長時間才能恢複。
還是嶺南好。
冬天不會寒冷。
四季如春,除了多雨燥熱,沒有其他的缺點。
又過了一年。
這是薑映真在吳川的第三年。
一叢桔梗,已從濕土中萌芽。清晨,小院春意盎然,土中的嫩綠,象征嶄新的時令。
可惜,齊劉氏沒能挺過春天,徹底長眠在了吳川。
薑映真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雙漂亮的眼腫若核桃。
桂花巷的那間小屋,隻剩下了少女一人。
白果心疼不已,他天資愚鈍,做了六年學徒,仍對藥學不精通。
甚至,他連安慰姑娘也不會。
小藥童拿出了一直積攢的錢,為她買竹蜻蜓和蜜餞,笨拙地逗她開心。
人,總要慢慢走出困境。
白果隻願,少女暫時不再沉浸這件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