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一展黑臉一沉,動了怒氣,粗眉擰成“川”字。
他沒想到,這位文弱書生,性格卻極倔,冥頑不靈。
饒是他好說歹說,年輕公子愣是不願隨他前去梅州。
嗬嗬,吳川能比得上梅州嗎?
年輕公子儀貌堂堂,處事波瀾不驚,應當是個聰明人。
這個“聰明人”,寧願放棄另一個好的選擇,也要固執地留在這個地方受苦。
時一展銀牙咬碎,他就沒見過像霍道然這般活生生的傻子。
“公子,是走還是留,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時一展的話,雖是勸誡,聽起來卻像威脅。
幾位衙役,擁簇時一展離開。
薑映真隻覺匪夷所思。
霍道然好歹是霍氏子弟,即便他犯了大錯,流放嶺南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會搞錯流放之地?
難道,負責押送的官差,沒有一個人察覺嗎?
實在是......
故意的。
“一定是夫人!”清秀乖巧的小書童,提起霍夫人的時候,秀白的小臉有幾分扭曲。
小書童的雙眸流露了怨恨的神色,“我們已在嶺南丟了半條命,她卻還是不肯放過。”
薑映真與主仆二人相處這麼多天,大多時候,都是平淡乏味的。
如同彼時的天空,微風徐徐,沒有一絲波瀾。
平時,薑映真戲弄平白,小書童也是麵色一陣紅一陣白,被她氣得語塞,不願再多加理會。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平白這副怨憤得有三分刻薄的神色。
平白口中的“夫人”,會是誰呢?
小書童提起她的時候,咬牙切齒。想必,“夫人”與主仆倆的關係勢同水火。
常言道,為人母,必為子遠謀。
霍夫人隻有一個寶貝兒子,有了好東西,自是霸占獨享。
她與大公子針鋒相對,似乎在情理之中。
可是,霍二公子爛泥扶不上牆。
霍府的資源人脈,全給了他,無異於肉包子砸狗,有去無回。
待他家大公子,得伯樂賞識,平步青雲,必定......
絕不會令霍夫人舒坦!
平白袖中的手指緊緊地攥作了一團,指節用力,發白得近乎泛青。
此刻,他恨不得提刀殺了霍夫人和那個九歲的窩囊廢。
“不必多言,平白,藥煎好了嗎?”霍道然拄一木杖,木杖在地麵敲擊“篤篤”聲。
天邊,火燒雲連成一片。
年輕公子腳步輕穩,肩負暖色的流光,默默走向晦暗陰涼的小屋。
平白甩了甩衣袖,不放心他,徑直跟了上去。
那名官差既然能堂而皇之闖入小院,那麼,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時一展得了吳川府的準予,暫住興寧鄉官衙。
日常,幾位小衙役端茶送水,謙恭諂媚。
接連幾日,時一展也沒來找霍道然和平白的麻煩。
但他卻沒走,有事無事,在興寧鄉轉悠,不催也不問,無一絲著急跡象。
似乎,時一展在等主仆兩人回心轉意。
一日,天色陰雲半卷,樹葉嘩嘩,久違的一陣風,吹得人神清氣爽。
幾位衙役照例巡邏。
時一展是梅州府的官衙,做些抓貓逮狗的芝麻事兒,隻怕梅州府尹也想不起來自己曾養過這麼一條狗。
隻是,時一展性子刁鑽蠻橫,沒有彆的本領。
在一群狗中,叫得過於大聲,所以得了幾分器重。
衙役是來巡街,時一展卻來添亂。
“這個不錯,我要了。”他拿了一枚竹帽,待在頭頂遮陽。
儘管,此時沒有赤熱的太陽。
這廝的行為明顯,他拿了旁人的東西,卻不想掏錢。
隻想白嫖。
“官爺,連十文錢也不願意給嗎?”手藝人苦苦哀求。
皂衣衙役忍了又忍,摸出了十枚銅板,心中宛如刀割,“誰說不願給?快拿好!”
梅州府尹派來的人,哪怕是條不通人性的野狗,也不是他們這群蝦米可以得罪的。
時一展對於衙役的識相,格外滿意。
白果皺眉苦練,正在清算賬本。
忽地,狹小的藥鋪出現了一道暗影,連帶堂內的光線也不明朗。
他疑惑地抬眸,卻見回春堂前的高大男人。
白果眉毛微擰,麵上多了七分戒備。
這人,不知怎麼回事,最近在回春堂麵前轉悠,似乎在守著什麼寶物。
時一展在門外,笑容輕佻,卻直勾勾地望了好一會兒。
藥館內,隻有一名藥童坐鎮。
男人頗為掃興,搖頭離開。
瘟神一走,堂內的光線豁然明朗。
小藥童鬆了一口氣,他繼續核對賬本,心中泛起了沒來由的慶幸。
幸好,薛姑娘不在。
若不然,那位流氓闖入回春堂,指不定會做出什麼壞事。
*
生活,總會慢慢變好。
薑映真深諳這個道理。
自從來了吳川,她和齊劉氏相依為命,從居無定所到尚且溫飽。
其中艱辛,隻有當事人最為清楚。
少女生性謹慎,積攢的文錢,一日日多了起來。
齊劉氏腿腳不便,常守在家中。
日常,柴米油鹽醬醋茶,若是缺了,薑映真也會外出購買。
一老一少,日子平淡如水,卻也快活知足。
薑映真買了幾尺棉布,又打了醬油和白糖,沿著巷道,滿心歡喜地返回。
大老遠,便聽到一股孩童的啼哭之聲。
怎麼會有哭聲?
薑映真停下了腳步,豎起了耳朵細聽。
孩童的哭聲未消,緊接著,響徹一道粗鄙洪亮的謾罵。
“眼瞎了是不是?是急著投胎還是快餓死了,走路不會看路嗎?”
薑映真看的一清二楚,高聲扯罵的人不是彆人,正是之前那位囂張的官差——時一展。
稚童手中的糖水,全潑到了他的身上,男人的深藍羅袍濕了一大片。
“大爺,小孩子不懂事,絕非惡意,您能網開一麵,不與他一般見識......”孩童的母親低聲下氣。
他頤指氣使,麵色漲成了豬肝色,打斷了婦人的話,“什麼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小畜生剛學會爬,便如此急不可待惹事,不好好收拾一頓,怎麼能行?”
皂衣衙役站在時一展身後,鄙夷而又厭惡地覷了男人一眼。
與一位五六歲的稚童計較,怕是天底下,除了他,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稚童見母親淚眼淒淒,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孩子使出渾身力氣推搡了如凶鬼般的男人。
隻可惜,他力氣弱如軟棉,推在人身上,不痛也不癢。
“壞人!”稚童甕聲甕氣道。
時一展青麵獠牙,惡狠狠道,“果真是個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對大爺動手動腳?”
粗壯男人說著,便要揚手打向稚童。
稚童哭聲尖利,婦人忙將孩子護在懷裡。
“住手!”鬨劇愈演愈烈,一名少女插.了進來。
時一展剛想罵她多管閒事,一見麵前俏麗白皙的少女,頓時兩眼放出了貪婪的色光。
“姑娘,真是巧。今日天氣不熱,你出來買菜呢?”時一展見少女手中拎著油醋,向她套近乎。
官差眯了眯眼,隻見少女穿著青裙,衣袖半挽,露出了如藕般的手腕。
男人盯著潔白的手臂,心中早已浮想聯翩。
這麼潔白的手臂,必定又光又滑,摸起來的手感,絕不會差。
時一展忽覺口乾舌燥,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薑映真早就注意到了男人露骨的眼神。
準確來說,第一次在城南小院的時候,這個人就一直用輕浮放蕩的眼神,暗暗地窺視她。
隻不過,這一次,他更加暴露,毫不收斂。
薑映真胃中作嘔。
好端端的,麵前卻猛地飛了一隻綠頭蒼蠅,擾人清靜。
少女捏了捏手,抑製想要將蒼蠅拍飛的衝動。
下一瞬,男人目光一頓。
他注意到,少女羊脂玉般的手臂上,有一個淡淡的細小的紅痕,格外醒目。
許是不慎被蚊蟲叮咬留下的。
時一展心疼道,“吳川天氣炎熱,蚊蟲又多,小姑娘細皮嫩肉,平時可要注意點兒,莫要曬傷了。”
這話,輕佻而又下賤。
男人,梅州府的官差,此刻與卑田院的流氓無賴,沒有任何區彆。
薑映真沒有理會他,隻是道,“官爺,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與一個孩童計較呢?”
“姑娘果真心地善良。你說的對,但是,我哪有為難他們的意思?”時一展臉上堆滿了嬉笑,一副好說話的語氣。
此時的男人,與先前的刁蠻官差,判若兩人。
不但是薑映真語塞,就連幾位衙役,也是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那......大爺,您放我們走嗎?”民婦抱緊了孩子,試探地問。
“快走,大爺今天心情好,不跟你們一般見識,若還有下次......”時一展語氣一頓,蒼黃的麵上又浮現了凶狠的神色。
他冷哼一聲,“保證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是是是,大爺,多謝大爺寬恕。民婦這就滾,馬上滾!”婦人縮頭縮腦,拉著稚童溜走。
薑映真見母子兩人平安離開,少女眉目舒展。
少女麵容溫柔,禮貌道,“多謝官爺,家中有事,民女先行告辭。”
時一展癡癡地望著她,麵上嘻嘻作笑。
短短兩次相處,對於時一展,她有一股強烈的憎惡。
這個男人油腔滑調,輕浮孟浪,行事張狂。
他不過是仗著背後有梅州府撐腰,跑來興寧鄉耍威風。
絕非善茬。
還是少接觸為妙。
薑映真一刻也不願多待,齊劉氏還在家中等她。
“唉,姑娘,你為什麼要跑呢?”少女沒走幾步,身後卻有一人,強硬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薑映真蹙了蹙眉。
少女手腕細白,被一隻粗糲肮臟的手禁錮。
她無法掙脫,隻得耐著性子道,“放手!”
時一展卻如狗皮膏藥,死死不放,“姑娘弱柳扶風,拎著這麼多東西,時某憐香惜玉,怎麼會袖手旁觀呢?”
薑映真容貌柔和似水,即便是斥責,少女的嗓音仍舊軟綿清甜,如同一尾輕盈的羽毛,勾得人心尖癢癢。
但是,隻有薑映真自己知道,她的耐性已經忍到了極點。
男人二話不說,握緊了她的手,薑映真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股黏膩的惡心。
薑映真的杏眸半斂,淬了三分冷意。
她不再多費口舌,隻是摸向了腰間的匕首。
既然不能好生講道理,那麼,利刀總歸有幾分威懾力的吧?
或許,她多少受到了那名少年的影響,逐漸喜歡持刀脅迫人。
薑映真唇角一勾。
她又想起了那日。
魏訣被她戲弄,少年麵沉若墨,直接亮出了匕首,嚇得車夫將兩人丟在抱柴村。
都是男人,隻憑時一展的一個眼神,他們便知曉這廝會有什麼樣的心思。
少女十五左右的年紀,玲瓏的身段,秀麗的臉蛋,白如凝脂的肌膚,令人移不開眼。
身為血氣方剛的男人,麵對冰清玉潔的漂亮少女,心中難免會生出齷齪的遐思。
但也僅僅止步於此。
畢竟,少女可是萬郎中的小徒弟。她本是無戶籍的奴隸,卻能讓萬郎中為其求取戶籍。
如此特殊的一位姑娘,整個興寧鄉,誰敢嫌命長去招惹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莫非時一展的腦子已經被驢踢得殘廢,竟當街調戲良家姑娘?
登時,皂衣衙役的頭都大了。
他們擦了擦汗,試圖勸誡這頭又蠢又色的驢,“時捕頭,薛姑娘是萬郎中的小徒弟,平時治病救人,深得鄰裡喜歡。”
時一展卻隻聽到了一句,“原來是薛姑娘。”
皂衣衙役頓時語噎。
這廝,莫非一心都放在了薛姑娘身上,旁的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時一展繼續道,“薛姑娘,你家住哪裡呢?”
薑映真不想回答他。
兩位衙役扯著時一展的衣袖,近乎哀求。
“您來興寧鄉不到半月,還是由我等為您領路,也好.....看一看彆處風光如何?”
算我等求求你了,彆來調戲薛姑娘,行不行?
要是讓萬郎中知道,事情會鬨大。到時候,不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