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辱(六) 虎落平陽被犬欺(1 / 1)

薑映真的唇角抿直,勉強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

如果可以,她倒希望,自己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或者,他告訴自己一個假的名字也好。

薑映真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麵前這人,氣度如鬆若竹,運勢亨通,諸凡順遂,是未來大姚的權臣。

原本,薑映真也曾猜測,他必是出身大戶,錦衣玉食的貴公子。

卻萬萬沒想到,他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薑映真心中惴惴,好似藏有一麵小鼓,“怦怦”地響個不停。

霍道然的出現,於她而言,無異於接了一個燙手山芋,令她一時無法消化。

怪不得,小書童千方百計阻攔,唯恐她知曉大公子名姓。

高門世家子被貶嶺南,於其而言,意味著奇恥大辱。

薑映真回憶起,前世,曾有一名頑劣的世家子,劣跡斑斑,家道中落,被貶川蜀,途中羞憤自刎而死。

在大姚,川蜀雖是流放地,卻比嶺南好上數百倍。

最起碼,川蜀沒有疫病和濕邪。

年輕公子卻神色平淡,無悲無喜。

不愧是未來的大姚權臣,比起旁人,格外能沉得住氣。

羞恥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出於家族榮耀,世家子弟防備心重,唯恐泄露一絲一毫蹤跡。

薑映真的目光微妙,暗地覷了年輕公子一眼。

年輕公子十八九歲的年紀,尚未弱冠,用一抹發帶束起黑發。

雖是尋常人家裝束,卻遮不住清絕氣質。

少女暗道,霍道然卻將名字主動告與了她,是行事過於坦蕩呢?

還是與她一樣,對於走出嶺南,早已不抱有希望?

薑映真與齊劉氏,在嶺南已經待有近五個月。

這裡,衣食尚可溫飽,雖然多疫病毒蟲,但勉強能存活下去。

八月份,吳川的暑氣極盛,矮山連綿,到處都是一片青翠綠意。

桂花巷,幾位老嫗穿著木屐,坐在門口小凳上輕搖蒲扇,試圖吹散空中的煩悶。

夏蟬喋喋,黃狗垂著尾巴,趴在樹蔭下納涼。

鄰居熱心腸,家中有幾棵楊桃樹,大暑時,吳川人喜食楊桃避暑。

清晨時,鄰居送來一籃,楊桃新鮮,葉上還沾有晶瑩的露水。

薑映真吃了一隻,楊桃清甜,沒有怪味。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她和齊劉氏都覺得沒有先前那麼煩熱了。

好神奇。

前一世,薑映真久困閨閣,見識稀少,對於風雲人物,自是懷有敬畏之心。

甚至,多了一絲莫名的懼怕。

前世,霍道然既能在一片渾水之中,站穩腳跟,風生水起,得到一眾官僚擁戴,必定不是一位簡單人物。

霍道然外表清冷,俊美雅致,溫和卻不咄咄逼人。

他,與一種花非常相像。

薑映真不禁想到,象征春日終結的荼蘼花。

荼蘼花,又名佛見笑。花形潔白,無瑕而柔軟,清香卻不濃烈。

薑映真在侯府的時候,偶然讀過一本佛經,裡麵有提到荼蘼。

它是盛於天庭的花,見此花者,惡自去除。

荼蘼是一種天降的吉兆。

可是,這份“吉”對於塵世中的人,卻並非好事

這一世,小小吳川,竟藏有如此一位厲害人物。

身為醫者,即便薑映真對他再過懼怕,救人卻是她的天職。

因為那場疫病,以及六七月梅雨,城南小院的流犯折損了近兩成。

一旦薑映真有空,仍會走七八裡路,來這處彆院探望霍道然和平白。

“你最近怎麼了?”平白拿起了一隻蓮霧,雖是問她,視線卻仍停留在這枚古怪水果上麵。

他自幼生在京中,饒是見慣了榮華,卻也沒見過這種稀奇玩意。

小書童對於薑映真送來的楊桃和蓮霧,甚為納罕。

平白不待見薑映真,雖然懷疑少女是來投毒的,但他嘴饞,還是沒忍住咬了一口水果。

少女額心冒汗,半斂雙眸,睫羽似蝶,在眼瞼處投下一片陰影。

平白收斂神色,看出了她的不對勁。“薛姑娘,你不會做了是對不起我和大公子的事情了吧?”

吳川傍晚仍有幾絲悶熱,薑映真坐在石凳上納涼。

少女桃腮玉麵,黑眸若星,雪膚烏發,楚楚動人。

無論怎麼看,的的確確是個美人胚子。

隻是,她的黛眉微抿。似乎,有什麼棘手的事困住了她。

平白的臉“唰”地一青,他拎起盛放新鮮水果的小竹籃,語氣不容置疑。

“好呀,你是不是在水果裡麵下毒了?”

小書童的聲音,一驚一乍,令走神的少女暫時收回了思緒。

“......大驚小怪做什麼?”薑映真睨了小書童一眼,有點兒瞧不起他。

“我要是想給你們下毒,直接將湯藥掉包不就好了?何必費事至此?”

少女語氣懶洋洋的,柔弱如棉,卻令平白甚為惱火。

她視若無睹,繼續道,“平白,你是不是很怕死啊?怎麼對我的誤會那麼深?”

整天要死要活的,對人防備心極重。

哪怕陌生人的好意,在他看來,也是彆有圖謀。

平白嘴皮動了動,卻沒有一句反駁的話。

這是變相的默認。

薑映真嘴邊的笑斂了幾分。

後院,隻有她和這位小書童。

大多時候,霍道然待在那處幽暗的屋子裡,任憑外麵如何,年輕公子也不會出來。

薑映真知道,自己猜不透霍道然。

少女將滿腹心思寄托在了小書童身上。

但她卻覺得,這位小書童,素來謹小慎微,戰戰兢兢,細致到了極點。

這比前世的她還要小心翼翼。

薑映真略微納罕,霍道然和書童平白,好歹也是生長於高門世家。

身份尊貴,頗得偏愛,身邊仆從不缺,召之即來,應當瀟灑恣肆才對。

她怎麼有一種錯覺。

如履薄冰,對於主仆兩人來說才是常態。

薑映真的眸珠黑燦燦,她腦袋一偏,打量平白。

小書童沉默地避開了少女奇怪的目光。

*

深秋的時候,城南的小院,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呦,這就是京中的那位大公子呢?”幾位皂衣衙役簇擁而來,身後走出了一位深藍圓領帛袍的男子。

單從裝束來說,此人的職位,應比看守的衙役要高一階。

他的麵容陌生,年紀三四十歲,濃眉壓眼,腰間佩刀,身上一股尖厲之氣。

薑映真與白果,跟隨萬木春行醫,與興寧鄉府的衙役,差不多混了個臉熟。

但是,她並不認識眼前這位凶徒。

平日裡高傲的衙役,在他麵前,好像夾緊了尾巴的貓,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彼時,薑映真和平白還在後院,兩人聽到動靜,立刻迎了出來。

年輕公子手執木杖,如竹如鬆,俊顏恬淡,沒有什麼喜怒,“請問,幾位是來找在下嗎?”

“當然是來找公子你的。”時一展輕譏。

他是一位舞刀弄棒的捕快,見不得白麵書生,對於霍道然,難以生出什麼好感。

時一展打量了他一番,覷了年輕公子手中的木杖,又將目光放在那抹白紗上。

他狀若好奇,問道,“嗬,公子,你的眼睛是怎麼了?”

還沒等霍道然回答,身旁便跳出了一位清秀書童。

平白用手指著他,眼睛瞪得溜圓,宛如銅鈴,“你是何人?瞎說什麼?”

“你又是誰?我與公子說話,豈容一條野犬吠吠?”時一展眉宇不虞。

男人一手按著腰間的刀,他抬腳踢了踢小書童,“滾到一邊,勿要礙事。”

平白力氣文弱,被他推倒在地,薑映真見狀,連忙扶起。

少女的杏眸,黑白分明。

院內,除了眼前這人,其餘的衙役,薑映真都是認識的。

她暗忖,興寧鄉的衙役,絕不會玩忽職守,放任一個不相乾的人添亂。

薑映真默不作聲,與平白守在一邊,靜觀其變。

平白的一隻手呲破了皮,他疼得冷嘶,還想與這人痛罵一頓。

衙役罵不過小書童,氣得無可奈何,擼起袖子便要給他一拳。

霍道然輕皺眉,“住手,有事說事,何必動手呢?”

他的聲音雖清冷,卻有一股威懾力,令人不自禁臣服。

在場的衙役,聞言紛紛停住了動作。

“公子,我等今日前來,隻是想要接你。”時一展看向霍道然。

“回京城嗎?”平白的眼睛一亮,眉梢遮不住的欣喜。

他受夠了這個鬼地方。

無儘的綿雨,暴烈的暑氣,成群的蚊蟲。

不光天氣是喜怒無常,就連生活也是。

旁人冷譏熱諷,嘲笑他家大公子是個瞎子。

最要命的,莫過於隨時都會發生的疫病。

回應平白的,是一眾衙役輕快的笑聲。

“你這書童,青天白日,做什麼美夢?”

回京城?

一行人搖了搖頭,平白的話,說的好像有人來接他們似的。

不可能!

平白嘴邊的笑一滯,抬眸看向時一展,詫異道,“什麼?你不是說......”什麼意思?

書童平白神情茫然,隻見眼前一行人,麵上掛著顯眼的譏笑,令他無所適從。

這群人不是來接他家大公子的嗎?

“公子,這是我等疏忽。你的流放之所,不是吳川,而是梅州。”時一展瞳色玩味,試圖從年輕公子的臉上找出一絲被人戲弄的羞辱。

但是,令時一展沮喪的事,年輕公子麵容平淡,就連一絲起伏也沒有。

梅州,與吳川一樣,地處嶺南,其間相隔七百裡。

雖同是流放地,但梅州的條件,卻比吳川稍微好一點。

平白麵容冷寒泛青。

他家公子,在吳川待了三月。

有了薛姑娘和萬郎中的幫襯,原本的清苦日子,卻也逐漸適應。

現在卻突然來了一句,你們待錯了地方!

這條囂張走狗,以及背後指使的人,無疑是想借此羞辱大公子。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魚蝦戲。

饒是你在京中如何風光,一朝落難,到了嶺南,是死是活,還不是全憑我的心情?

平白的唇咬出了血跡,他深諳,若沒有上麵人的吩咐,一群嘍囉小兵,怎敢玩忽職守,掉以輕心?

“興寧鄉雖小,卻也自在,霍某甘之如飴。”霍道然聲音淡淡。他的意思是,自己甘願留在吳川。

時一展細眼如炬,宛如豺狼,直勾勾地盯著霍道然。

儘管,他的眼睛蒙上了一抹白紗。

“公子,吳川窮山惡水,若你再待下去,怕不是失明這麼簡單了。”

如此直麵挖苦,平白忍無可忍,“胡說什麼?你們這群狗奴才,恃強淩弱,逞什麼威風?”

時一展擰眉,一隻手摸上了腰間的刀。

薑映真忐忑不安,生怕見血,她扯著平白的袖子,壓低聲音,“彆說了!”

她,霍道然,以及平白,於麵前這群人而言,性命微如螻蟻。

想殺便殺罷了。

少女眉眼溫柔,細皮嫩肉,嬌小玲瓏,白嫩的手腕,似乎輕輕一擦,便會留下痕跡。

時一展的喉嚨滾了滾,細長的眸中露出了色意。

他竟不知,吳川藏有如此一位人間絕色。

正事要緊。

時一展又道,“府尹大人還提點過我,您命局清貴,絕非俗物。區吳川府,哪裡能容得下您這尊金貴之身?”

“所以,公子還是與我等一起回梅州。”